二斗子的小房子里,海九年仰躺在炕上望着黑黢黢的顶棚想心事。二斗子盘腿坐在九年的旁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王锅头把戚二嫂的意思说了一遍,将药包递给海九年。这一回九年没有再拒绝,他低着头伸手把药接了。
“戚二嫂说得对,急病要急医。可不敢耽搁──二斗子,你快去刁掌柜房里拿药壶来,这会儿就把药熬上!”
柴禾在灶里烧着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沉默占领着整个房间。王锅头吧哒吧哒地抽烟。二斗子突然问:“九哥,你怎么哭了?”
海九年不做声,拿手巴掌在脸上抹着。
“后生,不用哭,人生在世谁都难免遇到个马高镫短的阶坎儿。我看你天庭饱满地颏方圆,倒是生得一付富贵之相呢!……”
王锅头严肃了面孔仔细端详着九年,渐渐地眉头皱了起来,目光中也流露出许多的疑惑,这一看足足有一刻钟的工夫。再张口说话语气就有了变化:“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海九年。”九年迟迟疑疑地说。
王锅头又问:“祖籍何地?”
“山西……,潞州府。”
王锅头又摇了摇头。经验丰富的老头子再没说什么,但是在他的心里萌生了想要了解这个年轻人的欲望。以后王锅头在草滩放牧骆驼的时候或者是串门闲聊的时候就特别注意观察海九年。有一次说起了关于老家的话题,说着说着王锅头突然盯住海九年说道:“你恐怕不叫海九年这个名字,你的祖籍也不是山西潞州。……”
海九年被老头子突然的提问弄得一下子愣在了那里,血色像退潮的水迅速从他两边的脸颊上消退下去,脸色顿时变得刹白。
王锅头一看到海九年这表情就把话头打住了。老头子隐藏在杂色胡子里的笑容现出了怜惜的带着轻微嘲笑的内容。
在贴蔑儿拜兴王锅头是个很特别的人,他精通相命的学问有半仙之称是个很受人尊敬的人,可是他却是全贴蔑儿拜兴为数极少的几个自己没有骆驼的人中的一个。读者已经知道,贴蔑儿拜兴是个骆驼村,居住在这里的人除了养驼户和靠卖苦力替别人拉骆驼为生的驼夫再没有别的什么人了,而事实上只要你兢兢业业做驼夫走一趟外路除了吃穿用之外至少可得一峰普通骆驼的工钱。一个靠打工为生的驼夫赤手空拳地走进贴蔑儿拜兴,三五年的时间便可以给自己的事业打下一个基础——拥有若干峰属于自己的骆驼,成为一个小型的驼户掌柜子。除了那些实在不争气的人──狂赌滥嫖之辈和运气特别不好的人──遇上了天灾人祸,一般来说驼夫都能实现做驼户掌柜的愿望。事实上居住在贴蔑儿拜兴的八十多户人家中,只有不到五户自个儿没有骆驼。在贴蔑儿拜兴大家差不多全都是掌柜子。每个贴蔑儿拜兴人都很珍视自己的靠劳动得来的荣誉和地位,彼此见面互相之间都以掌柜子尊称对方。
王锅头到贴蔑儿拜兴已经有十五六个年头了,他年年不脱空地走驼道是贴蔑儿拜兴驼队中不可缺少的锅头,而且平日里他还能得到一份稳定的收入——他是戚二嫂家常年雇请的长工,照理说他至少应该是个拥有着十峰以上骆驼的驼户掌柜,而他却硬连一把骆驼毛也没有!但是王锅头不嫖不赌也没有别的什么销耗钱财的嗜好,这就让大家感到十分奇怪,日子久了人们终于发现王锅头把挣下的钱全都攒起来了。这种举动在不喜欢盖房置地只把骆驼当做唯一家产的贴蔑儿拜兴人来说是难于理解的。因此王锅头在大家的眼里是个怪人。
新来贴蔑儿拜兴的海九年引起了怪人王锅头的特别兴趣。只要是有空老头子总爱找海九年拉家常。漫不经心地向海九年提出一些问题:年龄多大、家里都有什么人、过去都做过些什么事……等等。也不知道是糊涂还是怎么的,老头子提的问题总是重复,问题也不很多,海九年回答完了老头子还是不肯罢休的样子,眯着一双混浊的眼睛久久地盯着引起他兴趣的年轻人,似乎是没听到九年的回答或者是干脆就对海九年的话不相信。
大约过了有一个多月,在海九年和大家逐渐熟悉起来的时候,王锅头就又旧话重提了。在这之前他一直怀着浓厚的兴趣观察着海九年。那是一个上午,大家在草滩上放驼。太阳毒辣辣地照着,王锅头倒动着两条罗圈腿向二斗子和海九年这边走过来。老头子的头上戴着一顶用嫩柳树枝编织起来的遮阳帽,一手拖着赶驼用的哨棍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把新摘下来的柳树枝。
“歇歇吧——后生们!”
老头子将哨棍和柳树枝丢在草地上,从裤腰带上抽出烟袋席地坐下。
二斗子在太阳地里一心一意地打拳;九年在抱着一块大石头不停地举着。
一连喝了二十多天的草药,海九年的呕伤渐渐好了。大约是在第十五天的头上,在轧草的时候九年突然感到胸部一阵疼痛接着就吐出了几块干硬的黑血块。那血块有指头肚子大小,二斗子拾起一粒血块拿指头碾碎了,血块子变成了粘乎乎的粉沫。
“九哥,”二斗子略略观察了一会儿手掌上的干血沫子,脸色变得十分明朗,他拍拍手对九年说。“没事了!——只要这干血块子一吐出来,你这呕伤的病就算是把根儿拔了。”
海九年弯下腰在轧碎的草杆间翻腾着,找到四粒干血块子。他把那几粒干血块子举到眼前仔细看了好半天,后来紧紧地攥住拳头骨节咯吧咯吧响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从那天起海九年每天都要用许多时间进行一项特殊的练习——这就是举石头。
二斗子从师父牛二板那里学来一套北路心意拳。人人都知道驼道并非是安靖之所在,但凡是走驼道的人在拳脚上都是有些功夫的。更何况二斗子一心要做领房人,那就更要在拳脚上有超人之处才行。所以二斗子在练功上就特别下功夫。
看到王锅头来了二斗子停下来,拿两只手巴掌轮流地在胸脯子上刮着,把汗水甩在草地上,在王锅头身边坐下了。
羊腿骨做成的烟袋咬在老头子的牙齿间,使他说出来的话含混不清。手也没闲着,挂满了树叶的柳条搭在盘起来的弯腿间,老头子随手用柳条编着,眨眼的工夫一顶空心的遮阳帽就在他的两只粗糙大手之间出现了。
“九年……快把那破石头扔了吧……又不是自个儿的媳妇……”老头子热嘲地笑起来,羊腿骨烟袋在他的鼻子前一跳一跳地直颤动。老头子把遮阳帽扳扳正然后一甩手扔出去。
绿色的遮阳帽的溜溜飞行着旋转着,海九年在空中把它接住了。
说了一会儿闲话,二斗子突然想起一件事,他问王锅头:“王锅头,连着好几天我怎么没看见你,都是戚二嫂出来放的驼。”
“我出村了……替人算卦……。”
王锅头吐字含混地说。
九年不做声,只是默默地听着。他总是这样,不管是在白天还是夜晚是干活儿还是休息他总是用眼睛看着拿耳朵听着,轻易绝不说话。他走进贴蔑儿拜兴有一个多月了村里的很多人还没有听到过他说话呢。与二斗子在一起总是听见二斗子一个人在喋喋不休地说这个说那个。谁也不知道在海九年那宽阔的脑门子后面隐藏着的都是什么念头。
“对啦!王锅头,你一天到晚给这个算命给那个算命的,你也给九年哥算一卦吧。那次你不是说来……怎么说的呢?——我也学不来,总之是你说九年哥面相长得好,有富贵之命。要是九哥他真的是富贵之人,说不定我二斗子还能沾上他的光呢。”
王锅头吧哒吧哒地抽着烟,隔着自己吐出的烟雾沉默地望了海九年一会儿,说:“算卦最讲究的就是一个诚字,既然九年心里不信,这卦不算也罢。这不是勉强的事。勉强了我算出的卦也就不会灵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