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二嫂从屋里走出来,她拧着眉头往天上看了看。镶着金边的乳白色云絮在大青山的顶上飘移,蓝色的山脉绵延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远处在南方的天际尽头有一朵黑色的云彩正悄悄地向这里飘过来;太阳暖洋洋地照着,从东边斜着射下来的阳光穿透了笼罩在贴蔑儿拜兴上空的炊烟;饱含着潮湿水气的晨风把浅蓝色的炊烟撕扯成条条缕缕的形状。戚二嫂犹豫了一会儿走进马厩将杏黄色的骑马牵了出来。
戚二掌柜在院门的外面从栅门的缝间伸进一只胳膊,拉开了门闩走进了院子。灰色的短上衣只套着一只袖子,另一只袖子在肩膀头搭着;空袖子在他的身边晃荡着,戚二掌柜一边走一边颠了一下膀子把滑落下来的衣服重新搭在肩膀上。
“这大清早的你要到哪里去呀?”
戚二掌柜打着呵欠拿一只大手在胸脯子上使劲搓着向屋里走去。他的眼皮虚肿着青黄色的眼球上罩着一层血丝——昨天夜里他在胡德全家玩儿掏宝的赌博游戏一直到天快亮。
“到驼桥上去。”
戚二嫂简单地回答着也不看戚二,只顾把一块绣花的马褥子搭在杏黄马的背上,从马的一侧走到另一侧将马褥子摆摆正。
说起来“到驼桥……”这话只有归化地方的人才能听得懂,归化人给“桥”这个词赋于了新的特殊含意——那就是市场。如果你是一个初到归化的外地人,循着当地人所说的这个桥那个桥去寻的话,你能够看到的只能是一大群各式各样的人在围着牲口谈生意。而且这种市场在很大程度上指的是牲口市场;这市场又以牲口的种类分成驼桥、马桥、羊桥、牛桥……等等,都是各种牲口的专卖场所。
这里戚二嫂说到桥上去是说她要去买骆驼。照道理到桥上去买骆驼应该是男人们的事情,但是戚二这些年越来越疏懒了,除了走驼道之外所有的事情他都推给了戚二嫂。对此戚二有自己的解释:“在这个世界上做男人本身就吃亏,拉骆驼的男人就更是亏上加亏!一年一趟在驼道上滚爬,遇上强盗你得死,迷了路你得死,遭逢上老天爷刮白毛糊糊不把你冻死也得把你饿死……,总之是有无数个死一天到晚在等着你!我戚二能活到今日这也是我的福大命大造化大,我得对得起自个儿,既然到家了就要怎么快活怎么干,什么快活干什么!……”
所以戚二是走驼道的日子不在家不走驼道的时候能在家里好好待着的时间也少得可怜。戚二不在家的时候多数是去玩筛子,但是他有时候也搞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打着玩筛子的幌子悄悄溜到村子北边的一座僻静的院子里。那座院子的主人是一个相貌俏丽的寡妇,她嫁到贴蔑儿拜兴才刚刚两年多一点丈夫就在驼道上得急病死去了。关于戚二和那个寡妇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对戚二嫂说过,她也没有抓到任何一点证据,但是她凭着女人的直觉感觉到了。这件事使他们夫妻关系迅速变得冷淡和疏远了。
戚二掌柜踏上屋门前的台阶站住了,斜着眼朝天上看看又抽了抽鼻子把空气闻了闻,然后把将目光停在他妻子的身上,说:“我说——看这天气十有八九是要下雨了,你还是别到驼桥上去了。”
“不妨事。”
戚二嫂蹲在马肚子下面给杏黄马扣好了肚带,使劲勒了勒。
“日他!……这娘儿们有病呢,递不进去人话。”
戚二骂了一句不再管戚二嫂的事,拉开屋门走进去了。他知道再说也没用,他这个老婆是不会听他的话的。不但如此,老婆要做什么事戚二不阻止还好,一旦他要是表示反对老婆就更来劲儿了就非要办不可了。
黄昏的时候戚二嫂从城里回来了,人和杏黄马都被雨水浇了个精透。她的身后跟着一串骆驼,被雨水打湿了皮毛的骆驼一共是六峰,都拿驼毛大绳串着拴在杏黄马的鞍子上。要说驼桥上的骆驼数以千计每日成交的数量亦是成百上千,可真正能让戚二嫂相中的却很少。每次到“驼桥”上去只能买回来那么几峰中意的骆驼。在外行人眼里骆驼都长得是兔头龙颈牛蹄子模样都差不多,实则其中的学问大着呢。塞上的骆驼分为四大种别:即鄂尔多斯驼、朝格尔驼、阿拉善驼和科布多驼;鄂尔多斯驼优点是性情温和易于驾驭,但是个体小力气也不大;朝格尔驼和阿拉善驼脾性相同,都是体格雄伟力气也大,缺点是耐久力差;只有科布多种的驼不但体格健迈而且耐久力最好。从相貌上看与科布多驼相差无几的朝格尔驼和阿拉善驼驮载四百斤货物只能走六十里便会现出疲态,而科布多种的骆驼驮载相同的货物一天可以走出百二十里,并且体力恢复得也快;两相比较相差甚远。戚二嫂是养驼人家出身对骆驼路数自然懂得很多,摸摸腰窝看膘情,掰开嘴唇看口齿,捏捏踝骨看脚力,观察眼睛、鼻子看脾性;往往要耗掉两三个时辰才能挑出几峰中意的骆驼来。
王锅头将戚二嫂新买回来的骆驼归入到大群中,特别地给它们拿了些细嫩的草料,仔细地挨个观察着它们。都是行家里手,戚二嫂买回的驼他挑不出一点毛病。迎着门的响动王锅头看见戚二嫂从屋子里走出来。
“你看咋样?我今天买回来的这几峰驼。”
戚二嫂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手指上拎着一个油纸小包,另一只手拿块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走下了台阶。
“没得说!我一峰一峰地仔细看了,连一丁点儿的暗疾都查不出来。”
戚二嫂笑了笑,把黄色的油纸包往高提了提让王锅头看。
“这是什么?”
“是治呕伤的药,是我顺便在城里的孟记药铺里抓的。”戚二嫂说,“你把这包药给那个海九年送过去。”
“还是你戚二嫂心眼儿好!孟记的药货真价实,一定能药到病除。”
王锅头伸手接过药包在手里掂掂,兀自感慨着。
“这算不了什么,一样样的人都是爹娘生养的,我看着那后生怪可怜价的。要不是我让他搬那块上马石,人家也不会吐血呕伤。说起来也真让人后悔,其实我一眼就看出来他搬不起那上马石。我琢磨那海九年会知难而退,哪承想他的脾气还真犟,明知道自己搬不起来却硬要搬!结果……不管怎么说咱用他也好不用他也罢,不能给人家弄下病。”
“是这么个理儿。”
王锅头扯了一块油布顶在头上冒着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