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寒意料峭的春天的凌晨,偎在大青山脚下的贴蔑儿拜兴村被“嗡咚——嗡咚”的驼铃声和狗激动昂亢的吠叫声吵醒。大青山还黑沉沉睡得正稳。看不出它的形影,只能透过黑黑的夜气感受到它的庞大身躯黑得浓重。驼铃声和狗吠声在大山的身上撞击,回声散开在旷野里荡出去很远。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升起的匆匆忙忙的炊烟搅在一起驱赶着春夜的寒气。驼夫们吆喝骆驼的喊叫声,骆驼的沉闷杂沓声,人的咳嗽声,女人们匆忙的尖利叫喊声,把贴蔑儿拜兴的凌晨闹得喧喧嚷嚷。贴蔑儿拜兴的驼队要远行。黑压压挤在一起的驼群在村巷中熙攘,成千峰骆驼散发出的腥臊气味,与不断跌落下来的冒着热汽的新鲜驼粪的酸溜溜的刺鼻子味道混合起来,充斥在空气中。狗在驼群中窜行,制造着紧张忙乱的气氛。
牛二板站在村口的一棵大榆树下,他的身边是那匹黑炭般闪闪发亮的骊马,马的缰绳牵在二斗子的手里。
十二岁的二斗子声音颤颤在叫了一声二板哥,说:“您就带上俺走吧!俺不拖累谁,俺能放驼,喂马,拉骆驼……。”
在二斗子幼稚的童心里,驼队在遥遥无期的驼道上的艰难跋涉,驼道尽头的异域风情,暴客的袭击,骆驼与驼夫精力殆尽后的死亡,都像童话般的美丽而又传奇。还有那首神秘奇异的《驼路歌》,更是对他具有着无穷的诱惑。
牛二板对二斗子的话置之不理,纫镫攀鞍跃上马背,牛似的吼一声:“伙计们——起程!”
骊马扭着屁股走起来。二斗子抓着马镫不放,肩上的驼毛褡裢一个劲地往下滑。他掂掂向下滑的褡裢,目光紧盯着牛二板的脸。他的两眼涌着泪。为了能够跟着驼队走驼路,他准备了整整一个月。驼毛褡裢里装着牛鼻子鞋,装着足够他吃的炒面、熟山药蛋。
骊马出了村在卵石散布的土道上越走越快。二斗子抓着马镫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他跟着马跑起来。白茬子老羊皮袄扑打着他的脚梁面啪哒啪哒响。后来骊马突然耸动四肢大跑起来,二斗子终于被抛在了后面。他气喘吁吁望着越跑越远的骊马与骑在它背上的牛二板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浑黑的夜气中。
二斗子擦干了眼泪。他早就打定了一个主意,这一次不管牛二板点头不点头他都要跟着驼队走!只要他悄悄跟在驼队的后面走出十天半月的路程,牛二板就是想把他送回来也不可能了。
二斗子悄悄地跟在驼队的后面,每天下午驼队起程他也起程,赶路赶到深夜驼队扎房子休息他也停下来;他与驼队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免得被人发现。夜里他也不敢点燃篝火,啃干粮喝冷水,然后把老羊皮袄在地上铺开,压在身下的一半做缛子折回来盖在身上的那一半就成了他的被子。翻越大青山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以后的路尽都是坦缓的草地。十二天之后驼队跨越了一片戈壁,走进了一片陌生的草原。
展现在十二岁的二斗子面前的是一个多么新奇的陌生世界。秋天的草原宽宽展展一直向着慢慢坠落的太阳铺过去。蜃气在他与太阳之间的草丛尖上摇摇曳曳地晃动,像无数少女舞动着腰肢。左边目力所及的地方长着一片苍褐色的胡杨林,威威武武庄重肃穆,落日的金光给它们镶上圈耀眼的金边。一簇一簇的芍药花、山丹花火一样在绿草丛间燃烧。秋铃儿的蠼蠼声、鹌鹑的咕咕声与金花鼠的吱吱声此起彼伏,引逗得二斗子驻脚谛听不忍拔步。一群黑身白尾的大雁呱呱叫着从不远处的沼泽中飞起,它们的黑色翅膀闪烁着瓦蓝色的光泽飞得越来越高。它们在蓝色天幕上排成一个人字形向南飞去了。沼泽中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芦苇,唰唰啦啦在风中摇摆。深红色的蒲棒沉甸甸地弯着腰。芍药花的幽香气息与蒲棒的麻生生的酸味儿混合在野芒麦草生涩的微苦中。草丛间间或有新鲜的驼粪放射出潮闷闷的热气。
二斗子用全部的身心感受着这一切,领会这一切。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他产生出一个很想摸一摸这个新奇世界的强烈愿望。太阳悬在草原的尽头,橙红橙红的又大又圆仿佛透明。他想那太阳一定是通向天国的大门,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就朝着那又大又圆的大门走进去!
整整三十天了,二斗子神不知鬼觉地尾随在驼队的后面。他一天天地把贴蔑儿拜兴、把大青山抛在了遥远的后面。他像一只飞出蛋壳的小鸟,他的全部灵性都在心里活跃起来。他用全部的感官感应着这个世界——那神圣的太阳,幽香的芍药花,远处的胡杨林,长满红色蒲棒的沼泽,远去的大雁……于是一段《驼路歌》的歌词从他的心里流出来。他小声唱给自己听,并把它牢牢地刻在了心上。
其实牛二板早就发现了他,做为一个有经验的领房人,他不但有责任保证驼队行进的方向正确,寻找水源,安排扎房子的地方,放牧骆驼的草场,同时也得时时刻刻注意着可能给驼队造成危害的一切迹象。牛二板在黑夜里常常骑着骊马在整个驼队的前前后后奔跑,关照每一个驼夫不要打瞌睡,不要掉队。有时候他纵马驰上高地,居高临下观察整个驼队的行进状况。驼道远非宁靖,领房人对偶然发现的陌生驼马粪便与篝火余烬绝不敢轻易放过,都要经过观察研究判断出是商旅或是暴客的踪迹。牛二板洞幽察微的双眼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闪烁在草丛间的各种灯光。幽绿的浅蓝的月白和橘红的。他能从那些突明突暗、突亮突动的“灯光”中,准确判断出它们是狐狸、黄羊、羚羊、山猫或是凶残狡猾的狼。或者仅仅是一只跟在驼队后面专捡些残渣剩饭吃的狼獾。
牛二板鹰鸷般的目光当然不会放过尾随驼队的那个“小动物”。驼队走“小动物”也走,驼队停那“小动物”就消失。他知道那不是羚羊、狼獾也不是狍子、狐狸,牛二板断定那是一个人,因为他的眼睛不发光,他又不是一个荡游的暴客,因为他没有骑马。他不会对驼队造成什么危害,走到第二十一个程头的时候,牛二板突然想到他是二斗子!是一心一意想要做领房人的只有十二岁的二斗子!他被这个可怜孤儿的顽强感动了。送他回去已经成为不可能,牛二板只好看着他跟在驼队的后面走了。他要看看孩子到底有多大的承受力和忍耐力。只是对他的安全倍加注意。
夜里牛二板骑马悄悄靠近二斗子。掐指算算已经整整三十个程头,他实在不忍心让这个孩子独自跋涉。二斗子偎在一片草丛中。身上盖着一件老羊皮袄。清亮的月光照着他熟睡的小脸,汗污把那张脸画得花花稍稍。二斗子的一只手臂露在外面,一柄锃亮的牛耳尖刀被他的小手紧紧抓着。牛二板默默望了二斗子许久,觉得心里直发梗,有热乎乎的气在向嗓子眼冲。他将熟睡的二斗子抱上马背。这一天驼队拉大程,一程放出来整整一百二十里。
睡梦中二斗子喃喃呓语,那音调极有节奏,铿铿锵锵悦耳有力。牛二板知道这孩子是在唱自己编的《驼路歌》。
二斗子睁开眼,看见牛二板盘腿坐在自己的身边。这时候已经是另一个上午的辰光,牛二板正端着一只海碗唏唏溜溜地喝油茶。是油茶香喷喷的味儿和自己咕咕乱叫的肚子把二斗子吵醒来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二斗子怯怯生生地叫了声:“二板哥!”
牛二板说:“王锅头,给二斗舀油茶!”
王锅头佝镂着腰将油茶端给二斗子,说:“喝哇──来日的领房人!”
牛二板找出一块补驼掌用的熟牛皮,对二斗子说:“把脚伸出来!”
牛二板拿手指在二斗子的脚上测量着。
二斗子疑疑惑惑把脚伸出来。鞋底子与鞋帮都快分家了,大拇指二脚趾黑漆漆地露出来。王锅头叹一声,目光停在二斗子的光脚上,那脚上血痂叠着血痂,已经不成面目。王锅头说:“二斗子,快喝油茶,喝完了俺给你那脚上搽点药面。化了脓就不好治了。”
黑色的干结的血把鞋帮与脚粘在了一起。王锅头把水潦在二斗子的脚上,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帮着二斗子把鞋脱下来。
牛二板拿牛皮在二斗子脚底比试比试。拿一把剪刀将牛皮铰几下,用手窝窝,就纫上一根大针缝起来。眨眼的功夫就做成了一双皮鞋。
日头偏西,牛二板披挂整齐,站在房子门口大喝一声:“伙计们——起驼!”伙计们漫滩里跑开去捉自己列上的骆驼。
二斗子早已替牛二板给骊马备好了鞍子。他牵着骊马的缰绳立在牛二板身边,两只脚套着牛二板为他缝制的光闪闪的牛皮鞋。王锅头乒乒乓乓打整炉架锅碗,腾出一只手向二斗子勾勾。王锅头咬着二斗子的耳朵说了些什么。二斗子高兴得蹦起来,说了声:“俺知道了!”
二斗子扑到牛二板跟前卟通一声跪下,连磕三个响头,朗声叫道:“师傅──收下俺二斗子做徒弟哇?!”
仰起脸来时,早已是泪光盈盈。
牛二板沉默良久,拍拍二斗子的脑袋说:“起来吧……俺收下你。”
二斗子隔着自己的眼泪看到牛二板的两只棕黄色的眼睛里也是泪汪汪的。这是二斗子一生中看见牛二板唯一的一次掉眼泪。牛二板望着二斗子,一双泪眼深沉、温暖、博大。他眉头结成一个疙瘩,深棕色的大胡子在簌簌地抖。
二斗子高兴得鸣鸣咽咽哭起来,又连磕三个响头,嘴巴大咧着,拿黑拳头擦着泪站起来。
一片驼队起程前的紧张与忙乱。伙计们上驮的吭吭哧哧的喘息声,七起八落的吆驼声,护卫狗驱赶骆驼严厉认真的吠叫把个荒野塞得满满荡荡。
牛二板翻身上马说一声:“咱们走!”一伸手将二斗子拽上马背。二斗子坐在牛二板前面将骊马的缰一抖,那马便甩起浑圆的屁股舒展修长的四条腿“得得”走起来。
骊马驮着他俩朝着悬在天边的又圆又大的门——太阳走去。身后的驼队就像抖开头的线团渐渐扯拉开。
“师傅,俺给你唱唱俺自个儿编的《驼路歌》,你听听怎样?”
牛二板说:“好,你就唱哇。”于是荒漠漠的草原上就响起了一个孩子的脆生生的充满了生气的歌声。
天上黑鸦鸦,
脚下松塌塌。
左边胡杨林,
右边是沼泽。
蒲棒艳艳红,
大雁呱呱叫。
脸冲一座门,
圆圆红又大。
身背弯弯船。
上圆两头尖。
抬头望北斗,
就在右耳悬。
……
唱完了,二斗子吁吁喘着气问:“师傅,俺唱得咋样?”
“不赖!”
牛二板拍拍他的脑袋又抻了抻他垂在脑后的小辫子。
二斗子扭过身子把一条腿骗过来横坐在马背上,喜滋滋地又问:“师傅,俺有了自己编的《驼路歌》,以后俺就能做领房人了吧?”
“当领房人那么简单?”牛二板眼睛向下睥睨着自己的小徒弟,“你知道咱这会儿走的这条路,在阴天时《驼路歌》该咋唱?”
“不知道。”
“噢,还有,你知道下雨该咋唱?”
“不知道。”
“你知道刮白毛糊糊的冬天走这条路时《驼路歌》该咋唱?”
“不知道。”
牛二板将一只大手搭在二斗子的肩膀上,说:“记住,走同一条驼路,阴天,晴天、刮风下雪,《驼路歌》就唱的不一样。比方说冬天下雪又刮风,没了太阳月亮,没有星斗,咋辨别方向?”
“不知道。”
“要识风!”
“风?”
“对。咱走的这条驼路,一年四季没有不刮风的时候。冬天刮什么风你知道吗?”
“西北风。”
“对了。风天雪天,你冲着风头走,什么方向最冷,风最硬你就冲着什么方向走,没错。”
“俺记住了。”
“还有,天阴得再黑,东方与西方也还是不一样。一般人看不出来,领房人得辨得清!……雪天要走梁地,沿着高处走。千万不要走低凹的地方……”
“低凹处有雪坑是不?”
“你说对了。”
“师傅!”二斗子在马背上又骗过一条腿,干脆与牛二板脸冲脸坐着。“你给俺唱一段《驼路歌》,俺听听。这地方没外人。”
“俺从来没给任何一个人唱过《驼路歌》。”
“俺知道,《驼路歌》传儿子不传媳妇,是你的看家本领。可是俺这会儿是你的徒弟了呀!就唱一段哇!”
“好,俺就给你唱一段。”牛直板两只大手在二斗子的肩膀上使劲捏了捏,“俺从来没给任何人唱过《驼路歌》,你是第一个!”
牛二板遥望着远处的地平线,深情专注地唱了真正的《驼路歌》。新鲜奇异的歌词与曲调,带给二斗子的是从来没有过的奇特感受,使他如饮醍醐,如梦方醒,如入仙境。
那《驼路歌》牛二板究竟是怎样唱的,除了二斗子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骊马雄健俊逸龙颈高扬,在牛二板冥通神会的歌声中,载着他师徒俩朝前走去。在前面等待他们的,是悬在地平线上面的又大又圆红橙橙的门——即将坠落下去的太阳。
从此二斗子正式走上了驼道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