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九年留在“狼人”刁三万家做了短工。他从以吝啬出了名的刁三万手里领到一件破旧的老羊皮皮袄,也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的白茬皮袄皮板子挂满了黑色的陈年油腻都变得闪闪发亮了。但是它还算暖和,夜里放场的时候海九年就把老羊皮袄一半铺在身下一半盖在身上,它陪伴着海九年安全地度过了在贴蔑儿拜兴的最初的一段艰难日月。刁三万只管饭不给工钱,他知道海九年是个没有着落的人急需一个栖身之地。海九年和二斗子一起住在刁三万家的西厢房。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黄泥土屋,从来也没有油漆过的门窗和炕沿,由于年代过得太久尘土与污物已经涂染成了灰黑的颜色,墙壁上挂满了尘土,房顶上暴露着的椽瓴被烟熏得黑漆漆的就象涂了一层黑色的釉子;在墙角的顶端挂着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一只肥硕的蜘蛛在网上伏栖着一动不动,看不见的气流使蜘蛛网轻轻摇晃着闪出一束束银色的微光。……这就是海九年和二斗子的家了。
地上零乱地堆放着一些破旧的驼屉、鞍旃,倚着门口的墙角立着一根一人高的红柳哨棍……那是二斗子放牧骆驼用的劳动工具。除了那卷行李,屋子里还有另一样东西是属于二斗子的,就是一个半尺高的关帝爷塑像。这个泥制的小塑像是二斗子花了二十个铜板从归化城街上买回来的,他亲手在小屋的北墙正中位置掏了一个神龛。这关帝便成了他家里最尊贵最显眼的物件。其实认真地讲真正属于二斗子个人的财产也只有这樽关帝塑像,除了这樽关帝像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刁三万的,甚至连二斗子本人也是属于刁三万的——在名份上他是刁三万的干儿子。
二斗子是刁三万在归化城的驼桥上以二斗麦子的代价买回来的。二斗子的名子也就是由此而得。
刁三万的老婆麻三婶不会生养,刁三万把二斗子买回来是要他给自己做儿子的。可是自从二斗子进了刁家的门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刁三万把二斗子买回来的当年秋天麻三婶出人意外的怀了孕,第二年初夏就生了一个小子,也是长着一张和刁三万一模一样的瓦刀脸;放到秤上一称居然有八斤多重!这一下可乐坏了刁三万,当天就牵了一峰骆驼到城里的驼桥上卖了,用卖驼的银子把村子里关帝庙内的关老爷塑像重新修了一遍。刁三万和老婆为生儿子曾经向关帝爷许过愿,他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麻三婶一但开怀生养便一发而不可收,紧接着一口气又生了四个孩子而且全都是儿子。刁三万这个人生性吝啬刻薄,他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就不再拿二斗子当儿子看待了,二斗子打四五岁时起刁三万就开始逼着他跟着自己放骆驼、轧草、在村西的草滩上拣拾驼毛,什么活儿都让他干。二斗子长到七八岁的时候除了走驼道不能去,家里的活儿计就什么都能干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做活儿能顶一个成年人。可是有一样二斗子他不长个儿,长到十七八了个头还象十几岁的孩子那么高。村里的人都说是刁三万过早的使唤二斗子做活儿把孩子弄坏了。
刁三万如此对待二斗子自然会引起村人的不满和议论,免不了就要有人给二斗子掏掏耳朵,讲一讲他的身世和来历。追本溯源二斗子原本是新疆一个维吾尔族大驼商家的小少爷,为了躲避战乱二斗子的父亲带着全家和他的全部财产,由新疆往归化迁徙。不幸的是在路上他们遭到了暴客的抢劫,强盗残忍地杀死了二斗子的父母、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以及随行的长工总共二十三个人!只留下了二斗子一个,那时候他才八个月。大概是强盗在挥刀结束他的幼小生命的时候动了恻隐之心,二斗子才得以侥幸活了下来。于是在二斗子幼小的心灵里就有一颗种籽牢牢地扎下了根,他认定自己不是刁三万的儿子,他真正的家是在新疆,他的亲生父亲是一个维吾尔族的大驼商。渐渐长大,二斗子知道的事情多了,在感情上与另一个人越来越亲近,这个人就是牛二板。
有一次因为过失二斗子遭到了刁三万的殴打。那年二斗子才十二岁,刁三万扒下他的裤子把他绑在一把条凳上,拿红柳条子抽了足足半个时辰,直打得二斗子皮开肉绽鲜血把半条裤子都染红了。如此严厉的惩罚为的是什么呢?仅仅是因为二斗子在放牧骆驼的时候,不小心让一峰三个月大的驼崽掉进了河沟里;是牧驼狗追逐着小驼戏耍,那峰小驼不慎失蹄栽进了两丈深的沟汊里把脖颈折断了。三天以后可怜的驼崽死去了。
刁三万把一峰驼崽看得比人还值贵,一怒之下竟然把二斗子打得一连好几天起不了炕。消息在村子里传开来引起了公愤,为抱打不平牛二板找碴与刁三万恶恶地打了一架。都是在驼道上闯世界的野莽汉子,一样的身强力壮,牛二板虎臂蛇腰刁三万五大三粗,要说区别那就是从印象上看牛二板就像一只豹子,而刁三万则活像一头蛮牛。也许是因为牛二板更灵活一些,或许是因为刁三万自觉理亏的缘故,一场恶斗的结果是刁三万一点儿便宜没占上,倒被牛二板生生地将两颗门牙打落在了自家院子里的尘埃中。半个村子的人都跑来看热闹,当着大家的面牛二板指着刁三万的鼻子对二斗子说:“二斗子,你要记住……姓刁的他不是你的爹!更不是你的亲爹!他是用二斗麦子在驼桥上把你买回来的,他有了亲儿子不把你当人待……以后你再别叫这个畜生爹!……”
从那以后二斗子就管刁三万叫干爹了。
渐渐懂事的二斗子与干爹刁三万疏远的同时,一日日地和领房人牛二板亲近起来。每天晚上吃完饭,二斗子往怀里揣上几个熟山药就去找牛二板。心甘情愿地为牛二板的骊马磨豆子,轧草,洗刷身体;为牛二板打酒买烟跑腿子。只要是牛二板不走驼道的日子天天都是如此。
在贴蔑儿拜兴所有的驼夫和驼户掌柜子中间,二斗子他最为佩服的一个人就是领房人牛二板。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向往着将来有一天自己能够像牛二板那样身着一件黑色的狼皮大氅,脚下蹬一双香牛皮高腰马靴,座下骑一匹宝马;带领着贴蔑儿拜兴的驼队过草原跨戈壁威风凛凛……。领房人吃香的喝辣的受各种人的捧敬,领房人吆五呵六连村子里最大的驼户掌柜蹇老太爷和驮头胡德全都敢骂;牛二板虽说是没有娶媳妇成家,可村子里好多姑娘媳妇都敬重他爱恋他,只要他在村子里总有睡不完的女人……。
二斗子人小鬼大且又善解人意,他天天在牛二板的身前身后跑来跑去做这做那手脚勤快细心周到,却从不轻易向牛二板提起有关领房人在驼道上的秘密。他知道,有关驼道上的秘密是领房人的看家本领,也是他们的命根子!驼队远行选择什么样的路线,冬天怎么走夏天怎么走白天怎么走黑夜怎么走,都有一定之规;从哪里走可以绕过官府的税卡,在哪里能够找到水源;在阴天的黑夜里在沙暴肆虐的沙漠中如何识别方向;……所有这些都是属于领房人的秘密,而这些秘密是领房人积几十年的血泪经验凝结成的结晶!这些宝贵的经验浇铸着的往往是几代人的心血,这就是为什么归化驼运界的领房人行业总是父子相传世代相袭的道理之所在。
驼运行有两句顺口流唱曰;十个驼夫十个彪,百个驼夫出领房,领房人是强悍的驼夫队伍中的人尖子。就像马群里的头马,羊群里的头羊。在绵绵驼道上的一个个风雪雨雾里的长夜里,领房人独自骑一匹上好的走马走在整个驼队的最前面,凭着《驼路歌》的引导辨别方位、寻找水源,在日出日没的荒野上带领驼队航行,就像船只行驶在茫茫大海一样。领房人是受过上天点化的宠儿;领房人聪敏过人胆识超群;领房人潇潇洒洒八面威风。一粒种子在小人人二斗子的心里萌生,他也想做一名威风八面的领房人。
转眼过去三年,二斗子与牛二板已经混得厮熟亲哥热弟一般,一次趁着牛二板喝酒喝到高兴的时候,二斗子小心翼翼地问:“二板哥,黑夜里在驼道上你是咋识别路径的?”
“你问我咋识别路径?”牛二板咂一口酒脱口说,“俺识别路径靠的就是《驼路歌》。”
“《驼路歌》是一首什么歌?”
“《驼路歌》是教领房人走路的歌,是我爹传给我的;驼队上路什么地方该紧走什么地方该慢行,什么地方应直走什么地方应拐弯儿,在哪儿扎房子到哪儿去找水,什么地方的草原上有毒草,哪里的泉水人不能喝……,所有这些在《驼路歌》里都唱着哩。要是遇上刮风下雨阴天飘雪辨别不清方向也用不着发愁,俺唱上两段《驼路歌》立马就能知道该往哪里走了。……”
“二板哥,”二斗子给牛二板酒盅里斟满酒,借着热乎劲儿提出了多年埋在心里的要求。“你能不能也教教俺唱《驼路歌》?”
“傻话!”牛二板说,“你道是《驼路歌》是那么好学的?光是在嘴上唱一唱就能学会了?”
二斗子以为牛二板不肯教他,噗嗵一声跪在了牛二板的面前,说:“二板哥!——你就收下我这个徒弟吧!我上没有父母,左右没有兄弟姊妹,我连自己的姓氏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知道二板哥也是没有父母兄弟的人。谁都知道刁三万待我不好,我再也不想给他做儿子了!……我想拜您为师学学本事将来也象您一样做个威风八面的领房人!”
牛二板望着二斗子觉得自己的眼睛发潮了,他把一只大手放在二斗子的头顶上摸着,说:“你就死下这条心吧!我不会把《驼路歌》教给任何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