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给新娘盘头发做发髻了,戚二嫂对新娘子说:“我不是‘全人‘,照规矩我不能给新人上头。”
“我还是想让您给我梳头。”
“我刚才说过了,我不是‘全人‘不能给新人上头。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这规矩不能坏的,不然对你和二斗子不吉利。”
奥依古丽问道:“‘全人‘——是什么意思?”
“全人就是上有父母下有儿女,”
蹇家大媳妇刚刚给奥依古丽解开一个小辫儿--奥依古丽头上的小辫是很多的--她又把手松开了,向后退了一步说:“哎呀,说起‘全人‘来,我也不是‘全人‘了,我爹去年刚刚殁了。”
说着蹇家大媳妇退到一边去了,身子靠在了戚二嫂家的红躺柜上。
现在只有蹇家三媳妇一个是上有父母下有儿女的“全人”了,戚二嫂叹口气也把身子靠在炕沿上,说:“她三婶,我们可是都没资格上手了,你辛苦点就一个人干吧。”
蹇家三媳妇要一个人给奥依古丽梳头了。她扭脸朝窗户外看了看,这时天光已经大亮了,“嘣--啪!……”院子外面传来了炮竹的爆炸声,自觉担子不轻,粗手大脚紧忙动作起来。蹇家三媳妇牙齿间叼着一把牛角梳子给新人上头;她将奥依古丽的脑袋抱在自己的怀里,把她那细细绺绺的九根发辫一一解开。拿牛角梳子梳理了若干次,然后又将梳子叼在牙齿间,腾出两只手把新人那瀑布似的黑发盘绕起来在脑后打成一个结。散在外面的发丝全用浓浓的野杏子油抿住,发型做完,新人立刻显得更加美丽、光彩照人!
艺胜鼓匠房的排子曲演奏到了《劝君碑》的时候,迎亲的驼队就来到了新娘子的临时娘家。九峰白驼全都披红挂彩,停在戚二嫂家的院子外面。牵驼的正是七哥,如今的七哥已经长成身高树大、膀宽腰圆的大小伙子了,今日里因为做了迎亲驼队的牵驼人,特意换了一身青布的崭新衣裤,内里是一件雪白的市布衬衣,脚下蹬一双千层底的冲福尼布鞋,那鞋底的棱上刷着白色的浆膏,头脸刮得干干净净,拖在脑后的大辫子在辫梢上特意打了一个红绒线的蝴蝶结。
头驼是一峰特别高大的公驼,它的背上很巧妙的架着一个驼轿,那驼轿用四根红色的白蜡木杆挑起了两个带篷的轿子,别的轿子里坐着一个乖巧机灵的男孩儿,年龄大概十一二岁之间。那男孩儿也是穿一身干净的衣服,辫梢上打着红色的蝴蝶结。
“哨--哨!”七哥嘴里喊着,抻抻手里的缰绳,那白色的头驼便规规矩矩地卧倒了。身着长袍马褂的二斗子头上戴着一顶藏青色的尼子礼帽,尼帽的圆顶上插着两根野鸡的彩色翎毛,大红彩绸斜着在他的胸前打了一个交岔,一朵脸盆大的红纸花戴在他的胸前。二斗子牵着一匹白色的走马——这是新郎的特定坐骑等待着。脸上的笑容显得有点疲惫。
人们终于看到在蹇家媳妇的搀扶下,盖着红罩头的新娘子迈着款款的步子从戚二嫂的院子里走出来。这时候随在驼队后面的鼓匠班子奏出的乐声猛然昂扬起来,就像激越的河水澎湃喧哗。猛然爆炸的二踢脚震得妇女和娃娃们都捂住了耳朵。二踢脚在空中爆炸了,许多彩色的碎片飘落下来犹如天女散花一般。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味儿。鼓乐、炮竹和孩子们的欢叫声把婚礼的喜庆气氛推向了一个高潮。
待得新娘子奥依古丽正要踏出了院门的时候,就听戚二嫂喊了一声:“等一等。”
骆驼轿跟前,奥依古丽就要踏上驼轿了,回头看看,见戚二嫂旋风般的从院子里跑出来。戚二嫂来到奥依古丽跟前,把新娘子的一只手抓起来,在她的手掌上放了一样东西。蒙着盖头的奥依古丽没有看见戚二嫂交给她的是件什么东西,只是凭着手的感觉她想那是一对手镯。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要,”奥依古丽紧攥着戚二嫂的手,把镯子又塞给了戚二嫂。
“别这样,姑娘,”戚二嫂说,“自从你走进我们贴蔑儿拜兴不知道哭了多少场了,我知道你心里委曲。你收下这对镯子就是收下了我戚二嫂的一颗心,我不能让你骂我们贴蔑儿拜兴的人都是骗子,不能让你骂我们归化地方的人都是骗子。我要让你高高兴兴地走进二斗子的新房。”
奥依古丽不再吱声了。
七哥一声吆喝白驼站起来了。迎亲的队伍在归化城艺胜鼓匠班的簇拥下,踏上了归途。其实要说归途,奥依古丽临时的娘家戚二嫂与婆家刁三万家的院子满打满算也超不过三十丈远。可是为了表示郑重,迎亲的队伍从戚二嫂家出发要向北拐,经过关帝庙前面的空地,一直向北绕过白驼寡妇家的院子后面,向西经过村西的草滩,再向南拐,然后在村子南面的柳树林的后面绕回来再向北折,回到刁三万家。
迎亲队伍所经过的路线,是刁三万事先特意请王锅头根据阴阳八卦掐算出来的,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依照卦面的昭示,一但迎亲队伍走错了路线会给新婚夫妇带来意想不到的遏运。所以刁三万在这件事情上是非常认真的,他特意嘱咐了七哥好几遍,千万不能把路线走错。
照道理鼓匠班子为红事伴奏,只在花轿进门、新人拜天地的时候才奏乐,但是刁三万对瞎眼吹塌天说:“我多给你体钱,你要给我一进村子就吹就敲就打,还有迎新的时候到新娘家里还有返回的路上,只要是人多的地方都要热闹。”
吹塌天说:“是要给酬金的不是白吹白打。”
“这你放心,”刁三万说,“酬金我一分钱不会少你,按原来说好的价我给你翻个跟斗。”
瞎眼吹塌天高兴得咧开了嘴:“主家你今日既然把话说到了这儿,那就竟等着看好吧。”
果然瞎眼吹塌天没有食言,鼓匠班子从打一进村子就开始给闹热闹。先是在婆家闹一了场,之后在新娘子临时的娘家又闹了一场,接着在迎亲队伍返回的时候,一路之上音乐不断、热闹不断。瞎眼吹塌天累得是脸色刹白浑身冒汗,排笙马滚笙玩了不知道多少场,浑身上下沾满了尘土,……人们都说这鼓匠班子真是卖劲儿!待到七哥牵的骆驼轿在鼓匠班子的鼓乐伴奏下颤悠悠地返回到刁家院子的时候,驼轿的骆驼刚刚卧倒,瞎眼吹塌天一个跟头就栽倒在地上。几个撺忙的汉子七手八脚把吹塌天抬到一间房子里,喂水的喂水,掐人中的掐人中,折腾了好一会儿吹塌天才缓醒过来。
再说吹塌天的徙弟白面后生,一看师父在新人娶进门的节骨眼儿上栽倒了,也顾不了许多立刻把师父掉在地上的高音唢呐拾起来塞进了嘴里。行内的人都知道,救场如救火,鼓匠班子一但在红白喜事的节骨眼儿上掉了链子,就会名誉扫地。白面后生知道要紧的时候来到了,憋足了劲儿竟然同时将两只唢呐都吹响了。后生白净的腮帮子左边鼓了右边鼓,左边塌了右边塌,左右开弓十个指头如蛟龙闹海。后来据看热闹的人说,他们根本没听出来新娘子进门时候,那两只闹红火的唢呐竟然是一个人吹出来的。白脸后生因此而名声大振,被人送一外号,名曰:四手白脸。
这边,人们刚刚把累晕过去的瞎眼吹塌天救醒过来;院子里新人奥依古丽已经在伴娘的搀扶下,迈过了燃着熊熊炭火的火盆。迈过了火盆奥依古丽就算是进了刁家的门,就成了二斗子的媳妇了。在民间这熊熊的火焰犹如法律一般不容置疑。今日这场婚礼的主持是呼德尔楚鲁,在呼德尔楚鲁的礼仪司令指挥下,二斗子与奥依古丽拜了天地。
待到新郎牵着新娘的手走进洞房,“驮头胡德全立刻跳上一条骨排凳子,手臂一扬高声宣布:“喜宴开始!--”
戚二嫂影子似的飘到海九年身边,身体紧挨着海九年欣赏着婚礼热闹的场面。
“你多会儿也能象二斗子这样?”
“什么?”
“给自己办喜事呀。”
“哦,你是说这事啊,——你等不及啦吗?”
“你混蛋。”
戚二嫂拿手狠狠在海九年的胳膊上掐了一下。
“哎吆!”海九年疼得叫起来。
“好好,是我等不及了。行了吧。”
“叫你在敢胡说!”
“年根吧。”海九年认真地说。
“俺要照着奥依古丽的样子来一份,你得答应俺。”
“好!俺答应。”
戚二嫂伸手将海九年的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了。
鼓匠班子的音乐越来越响了,整个村庄都随着扇情的音乐而激动起来。
“我好日子快点来吧!……”戚二嫂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觉得自己的脸涨的通红,怀里就象揣了一只兔子扑腾扑腾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