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晨起来贴蔑儿拜兴就洋溢着热烈的喜庆气氛;孩子们拿着鞭炮、二踢脚在村巷里奔跑,这儿那儿时不时地冒出清脆的爆竹爆炸声。二斗子的小泥屋早就打扫了出来,散发着新鲜的白泥的诱人香气。土炕上撤掉了旧的席子,铺上了一块新的纯白羊毛毡,羊毛毡散发着香喷喷的味道;戚二嫂、麻三婶和本村的几个妇女围坐在炕上在捏黄米糕。院子里挨着东边的院墙垒起了一个临时的灶台,灶上的七稍大锅里冒着蒸蒸热气。院子里聚满了大人孩子,欢声笑语不断地爆起。驼队归来,不论是掌柜还是驼工们手里都有几个钱,汉子们走进院子以后就“暴客……暴客”地乱喊。呼德尔楚鲁今天做代东,他的手里捧着一顶崭新的毡帽,一边瞄着搭礼的人噼噼啪啪地将碎银子扔进毡帽里,一边高声唱着送礼人的姓名和搭礼的钱数。代表主家不断地向客人们鞠躬行礼。
王锅头坐在屋门前的台阶上接应着呼德尔楚鲁,用毛笔在一张大红纸上记下了搭礼人的名子。二斗子与奥依古丽的良辰吉日便是王锅头给选定的,王锅头在摇头晃脑中嘴里念念有词捻着指头掐掐算算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把日子选定。阳春三月初九,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正应了新婚夫妇和和美美度日月的好兆头。
二斗子的干爹刁三万在半夜里就套起了一辆三套马车,进城去接鼓匠班子了。太阳上到两个套马杆高的时候刁三万就回到了贴蔑儿拜兴村。三套马车的车厢上坐着一个瞎眼的老汉、一个红脸汉子、一个面皮白白净净的后生,还带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娃娃。这四个人就是号称“盖归化”的艺胜鼓房的鼓匠班子了。那瞎眼的老汉正是归化城有名的艺人曹二毛,别看他眼睛看不见东西了,一只高音唢呐一旦吹奏起来,就是他一个人也能闹翻了天。人送外号吹塌天。那白面后生就是他的徙弟,操着一只低音唢呐与师父配合;那红脸汉子是一位吹笙高手,常常以玄弄技巧借以招徕观众。这位吹笙高手也有一个外号,名叫排笙马,排笙马也有一绝活儿,就是一边吹曲子一边能绕着场子栽跟头打把式,名曰:滚笙。坐在排笙马身后的娃娃看上去不打眼,却也是一个不简单的人物呢,一旦吹塌天唢呐响起来这娃儿就两手两脚还有嘴一齐动作起来,使的物件有大鼓、小鼓、铙钹、铰子、大锣、小锣、铜锅、二眼罩,八件乐器他一个人耍,左手打右手敲,左脚蹬右脚踢,嘴里还叼着个鼓槌点着脑袋能打大鼓小鼓大锣小锣好几件响器。这娃子也有一个艺名:叫作八件娃。八件娃是吹蹋天的过继儿子,六岁起就跟着他学艺,这娃少时就聪明过人,记忆力惊人,练到十二岁头上即能背诵六十四个常用曲谱。
马车还没进村吹塌天的高音唢呐就率先响起来,尖利的哨音犹如鸟儿般的在贴蔑儿拜兴的上空盘旋起来。跟着白面后生的低音唢呐也响了起来,呜咽着犹如旋风在房顶上徘徊;排笙马跳下车赶在了马车的前面,一路扭着摆着率先走进了刁三万家的院子。这时候人们的注意力全都被排笙马的表演吸引了,只见他红脸上两个腮帮子一会儿塌下去一会儿鼓起来,塌下去的时候两边脸皮似乎就要穿透了,鼓起来的时候就像一边含着一颗鸡蛋,排笙马在地上翻滚着身子打把式,站起来的那一会儿他也不闲着,两个眼球瞪得溜圆就像立刻就会蹦出来似的。
等到吹塌天带着他的徒弟和继子走进院子的时候,排笙马已经把场子打开了。《万年花》、《喜相逢》、《得胜回朝》……,喜庆的曲子一个接一个吹奏起来,全都是艺胜鼓房看家的硬货。鼓匠班子的演奏引起全村大大小小几十条狗的热烈响应,于是狗们粗粗细细的嗓门也都跟着叫起来。音乐声与狗叫声以及孩子们的喊叫声真的把贴蔑儿拜兴村闹翻了天,喜庆的气氛被推到了顶点。
作为这场喜剧的男主角,二斗子早被那喜庆的唢呐吹得心里酥酥痒痒坐卧不宁。焦渴的心宛若困旱一春的秧苗听到了第一场春雨前的雷声,他恨不能一哨棍将那挂在中天的太阳打落在地,好与貌似天仙的奥依古丽成全那好事。
二斗子被喜气蒙了心,云里雾里一般在院子里走动,看见每一个客人都要主动上前客气一番表示欢迎。却是忘记了自己新郎官的身份——他连平日里穿惯了的那套驼夫的衣裳还没脱掉呢。
麻三婶在院子当中把新郎倌截住了,拽住二斗子的袖子一边往屋子里拖,一边教训道:“哎呀呀,这都甚时候了你还在这里磨蹭!?快去换你的衣服,这里的事情用不着你来操心。……”
二斗子乖乖地站着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似的,任由麻三婶将自己身上的破破烂烂的狐皮坎肩剥下来扔到一边,又替他脱掉内里的油渍麻花的衬衣。只剩下贴身的红布腰子了。二斗子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亲切,他觉得麻三婶就像他的亲姐姐。二斗子迷醉在这种感觉中,半闭住双眼望着近在咫尺的麻三婶,糊糊涂涂地说:“三婶,你身上的味儿真好闻……”
“啪-”他的脑袋上挨了一巴掌,“二斗子你高兴得晕了还是咋的啦?满嘴胡吣。要闻你也是该去闻奥依古丽姑娘身上的味儿才对。”
麻三婶将一件绣花的缎面袍子、一件白笨布新衬衣塞给二斗子,把挤满了屋子看热闹的娃娃们全都撵出去,她把关上门走了。临出门的时候麻三婶对二斗子说:“内里的衣服自个儿换!……快着点儿。”
典礼之日,天还朦朦亮呢戚二嫂就督促着新娘子起身了。就着油灯的光亮点火烧水,等奥依古丽仔细的洗过脸之后,隔壁蹇家的两个媳妇就到了。戚二嫂为新娘子准备嫁妆,蹇家两个媳妇用自己带来的金丝线为新娘子开脸。戚二嫂这边已经把新娘子的嫁妆都叠好了——其实这些嫁妆也就是戚二嫂陪着奥依古丽在归化城里采买的,大部分都是穿用的衣物,有三套绸缎衣服、一块俄罗斯毯子、一对银灰色的内里锒有红色血丝的玉石手镯,都整整齐齐地叠好了摞起来用包袱皮包好。戚二嫂把整好的包袱放在炕沿上,发现蹇家大媳妇扶着新娘子的肩膀举着油灯照着,三媳妇正在用金丝线为新娘子拔脸上的汗毛。戚二嫂把脸凑到油灯跟前仔细看了看不满意了,埋怨说:“这都半天了怎么连半个脸还没弄完。”
“开脸的事情不是别的营生,”蹇家大媳妇说,“你以为这是给春天的骆驼剪毛呢?这可是姑娘一辈子的事情。”
蹇家三媳妇牙齿咬着丝线的一头,听戚二嫂这么一说也不高兴了,牙齿一松把丝线吐了出来,反驳道:“这为新娘子开脸的事马虎不得,弄不清爽人家会笑话的,不只笑话新娘子,还会笑话我这开脸人的手艺。……”
“行了,行了,”戚二嫂妥协道,“你们快弄吧,说话别耽误了手里的营生。”
“光线又不好,弄盏破油灯一晃一晃的,真不好弄。……”蹇家三媳妇抱怨着,重新把金丝线用牙齿咬住,两只手的食指和大拇指张开着抻着丝线的另一头,接着为新娘子开脸。奥依古丽半眯着眼睛,晃动的灯光照着,她隔一小会儿就抽抽眼睛皱皱眉头——生生地拔掉脸上的汗毛使她觉得很痛。
蹇家大媳妇使劲摁摁新娘子的肩膀:“你别乱动。”
新娘子坐在一张骨排凳子上,捩着脖子操着哭腔说:“我疼啊,……”
“忍着点儿吧,”戚二嫂在一边插话,“你以为做新娘子那么容易吗?”
“就这点儿事还忍不住,还想给人家做媳妇。”蹇家大媳妇趁机嘲讽说,同时向戚二嫂那边夹了夹眼睛,目光中已经有了猥亵的意味。“以后还会有疼痛的事等着你呢,等你生孩子的时候就知道了,那时候怕是你疼得连哭爹喊娘的力气都没有了。”
蹇家大媳妇和戚二嫂都大笑起来,蹇家三媳妇嘴里叼着丝线笑不出来,被挤成细条的笑声从她的牙缝间呲出来。后来她终于忍不住了,“噗”地一下把金丝线吐出来了,捂着肚子弯着腰痛痛快快地笑了一会儿。
戚二嫂第一个收住笑,奥依古丽的幸福的样子勾起了她的心思,她又想起了许多年以前自己出嫁时候的情形,似有隔世之感,不免心中就生出许多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