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斗子仍然像一只自由游荡的狼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眼下只要他还活着并且手里有几两银子,那么好,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用那些银子喝酒、赌博,至于明天的日子怎么过,到时候再说,身上穿的永远是破破烂烂。拉骆驼人习惯了的心情,他总是用一种模模糊糊眼光看待周围的一切,似乎是永远也不愿把他生活的这个世界看真切一些。奇怪的是不管怎样狂瞳滥饮和通宵达旦的赌博,二斗子那就像沙漠狼一样短小坚实的身体仍然没有受到伤害。不管做什么他的动作总是非常敏捷而准确。在他的身上那些裸起的肌肉散发着永不消散的苦涩的气味,那是受苦的男人身上的汗臭味和骆驼身上散发着腥臊气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他的思想和情感也和他这个人一样的简单和纯朴,没有钱的时候就去干活,有了钱就赌博喝酒,如果困了也不管在哪里倒头就睡。经常会有这样情况出现,当二斗子的朋友们打牌或喝酒的时候,说着话就听不见他的动静了,当别人仔细观察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打起了呼噜。
但是每当二斗子为海九年的事大肆煊耀的时候,如果王锅头在场的话,老头子总不会随声附合。当那些做马工、羊工或拉骆驼的穷朋友们为二斗子能有海九年这样的把兄弟而啧啧称赞的时候,王锅头就在自己的羊腿骨烟袋锅里拧上一撮烟丝,用火镰点燃了慢慢地吧咂着,品味着。独自一个人想起了心思,脸上的表情却是十分的甜蜜。
但是二斗子的生话习惯并未发生根本的改变。
这一天海九年到刁三万家里来了,身后跟了一大帮人。
“什么香风把海掌柜给吹到我家来啦?”刁三万说:“什么事,海掌柜你尽管说出来,我们一准照你的吩咐去做就是了。”
“不是吩咐的事,”海九年眼睛瞄着刁三万笑笑说,“我是提醒刁掌柜一件事。”
刁三万立刻接过了话茬儿:“什么事,海掌柜你说!”
“记得刁掌柜曾经对我兄弟二斗子许过一个诺,……”
“什么诺?”
“这要问你自己了,”海九年笑道,“刁掌柜记性不好我来提醒你——就是为二斗子兄弟娶媳妇的事。”
“哈哈哈!……”刁三万拍着自己的脑门儿啪啪响,“海掌柜你放心,这事我不会忘记。何况我还是二斗子的干爹呢,为干儿娶媳妇也是我的责任。”
王锅头说:“这事不用海掌柜操心自由他们去办就是。”
海九年却咬住话头不肯松口:“我兄弟的婚事刁掌柜还得抓紧着办哩,不然的话他挣下的银两全都归到白驼寡妇的宝箱子里了。”
一听海掌柜这话,二斗子立刻就绷不住了,脸涨得通红,争辩说:“九哥,你不要听他们瞎说,我和白驼寡妇没事的,我到她家只是为了给她挑水,她一个女人家家的不容易。”
大家都笑了。
戚二嫂出来打圆场:“快别说什么白驼寡妇黑驼寡妇的事了,省得让二斗子兄弟不好意思。要紧的是干爹赶快给二斗子娶一个媳妇回来,就什么都齐了。”
说到二斗子把银两送给白驼寡妇的事,刁三万心疼了,生气地说:“说起来这事早就有风刮到我耳朵里了,我曾经质问过那女人,你多大岁数,来勾引我家二斗子?我们二斗子还是一个童男子呢,……”
海九年摆摆手,说:“好,话咱就说到此处为止。”
但是二斗子却关心起戚二嫂的事情来,有一次说他对九年说:“九哥,你究竟打算拿戚二嫂怎么办?”
二斗子的话让海九年觉得十分突兀,愣怔了片刻说:“你说这事甚么意思?”
“这可是大事啊,”二斗子说,“天底下你还能再找到像戚二嫂这样的好女人吗?她还在一心一意地等着你呢。”
“这事不要你管,”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二斗子不依不饶地说,“这事我不能不管,戚二嫂与你好了一场,如今你成了大事就把她甩开不管了,这事太不仗义了。”
还九年只好答复说:“好,我知道了。”
“不行!”二斗子不依不饶,“今日你必须把话清楚。”
“好,我就说情楚——戚二嫂我娶定了。”
“这才叫人说的话。”
二斗子满意地离开了。
早晨白驼寡妇把自己的十几峰珍贵的白驼交给二斗子牧放,自己返身回屋吃早饭了。这是贴蔑儿拜兴的一项约定俗成,就是牲畜少的人家把自家的牲畜不管是羊马还是骆驼交给别人放牧,产下的仔和毛归放牧的人所有,顶了工钱,称作伴牧。二斗子管理着海九年的三百余峰骆驼,顺便也将白驼寡妇的白驼一并伴牧,白驼寡妇的家与九年的院子连在一起,对二斗子来说,出牧和收牧都是很方便的事。
这天中午刁三万寻到白寡妇的门上来了。
“老妖婆,你给我出来!……”
刁三万站在白驼寡妇的院子门口叫骂着。
白驼寡妇盘腿坐在热炕头上,刚刚把半碗炒面糊糊喝进肚子里,就听得院子外面有了动静。隔着薄薄的窗户纸白驼寡妇看见一个男人站在自家的院子门口,那人一手腰一手指着上房说着什么。
白驼寡妇从屋里走出来了,笑盈盈的将栅栏木门打开。
“原来是三哥呀,”白驼寡妇在自己的腿上拍了一下,“你可是个稀罕客,有话进屋来说吧。”
白驼寡妇柔柔的两句话竞把刁三万弄得愣住了。还没等白驼寡妇走到他跟前的时候,在那女人迈出屋门的一刹那,犹如风中摆柳一摇一晃地走出来,刁三万就觉得自己的气脉短促了许多。心里想,这哪里是什么老妖怪啊,干脆是天女下凡一般。平日里自己只顾了侍弄骆驼,一天到晚不得闲。今日看这妇人白净面皮,白里泛粉,粉里透红,笑盈盈的脸简直就是一朵开放的菊花。奇怪的是同在一个村庄许多年,自己竞然不知道身边竟有如此一个佳人。
“有话请到屋里来说吧,”白驼寡妇语调柔柔地说道,“三哥,你没听过人们常说吗——站客难待。”
刁三万咬咬牙,跺跺脚,手指着白驼寡妇,眼睛望着别处,强硬着口气,说道:“我不要你待客。”
“那你要怎样,”白驼寡妇已经感觉到了刁三万来意不善了,笑容从她的脸上一点点褪去。“三哥,俗话说,出手不打笑脸人,我好言好语跟你说话,你竟然黑着脸这样不知好歹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问我,你自己干下的丑事,自己最清楚。”
“我干了什么丑事?”
“你勾引了我儿子,”
“真是笑话,”白驼寡妇在鼻子里哼哼着,两只手插在了腰上了。“你问问村里的人,你那五个儿子还能叫做是男人吗?最大的才不过十三岁,还是一群什么事也干不了的小驼崽子呢。”
白驼寡妇的两只手又把刁三万的目光吸引了,他觉得那两只白晰的手奇怪极了,似乎是从来也未见过的,鲜嫩的就像婴儿的手。
“我说的不是那五个小驼崽子,我说的是二斗子。”
“二斗子不是你的儿子,”白驼寡妇说,“二斗子的爹是新疆一个大驼商。”
“我是二斗子的干爹,干爹也是爹。”
“你不配做二斗子的爹,你也没有做爹的人的心肠,你待二斗子比长工还不如呢,二斗子在你家吃的是残茶剩饭,干的是牛马的营生。不然的话他二十好几的人了,咋就个头还像个孩子。……”
从白驼寡妇的嘴里吐出来的话已经越来越不美丽了,就像坚硬的石块不停地砸向刁三万。这一来刁三万只有招架之工没有还手之力了。他出来的时候只想到了向白驼寡妇兴师问罪,没想到被那妇人倒打了一耙。这一耙正揭到了他的短处,这个驼夫汉子又一次语塞了。但是被激起了性子的妇人却不依不饶地说下去。
“你刁三万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回家去调教你的麻脸老婆去吧,”白驼寡妇咣地一下把栅门关上了,“我没有闲工夫和你磨牙,你是个吝啬鬼,你是那种人--就连自己拉出来的屎、撒出来的尿都舍不得丢掉,都想重新吃了喝了,把它们重新装进自己的肚子里。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角色,跑到我的门上来撒野,你以为寡妇人家好欺负还是怎么地……。”
刁三万气得直翻白眼,好半天才缓过气来,还嘴骂道:“白驼寡妇,你这个恶妇人,你揭我的短,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这个恶毒的寡妇。”
“都是你自找的,既然自己敢做,就不要怕别人说。”
“哈哈,你真是说得太好了,”刁三万找到了打击对手的办法了,“说到短处你白驼寡妇的短处可是有一打呢。你是个害人精,想当初你勾引了戚二掌柜,戚二掌柜就是被你害死的。”
“放你妈的屁,”白驼寡妇怒目圆睁,已经完全没有了柔媚之气了,“天下人都知道戚二掌柜他是死在驼道上的,你想往我身上赖,是赖不成的。”
“就是你把戚二害死的,如今你又想坑害我家儿子,”刁三万也拉开了架式,指天划地,口吐白沫。“你老实说,你骗了二斗子多少银两?”
“二斗子给了我多少银子是他自己愿意,用不着你管,你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贴蔑儿拜兴是一个平静的驼村,除了每年正月十五闹红火的时候,村民们集资请戏班子来唱一台戏之外,平日里难得有什么热闹好看。白驼寡妇与刁三万之间发生的这场风波时间一长就吸引了不少村人,首先是刁家的五个未成年的儿子跑来了,满脸污黑的孩子肮脏的小手里抓着烧熟的山药蛋,一边啃着一边看热闹。孩子们也不知道自己的立场应该站在哪一边,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立场可言,只觉得他们的父亲和白驼寡妇吵起架的样子,给他们单调的视野增添了新的内容,因而觉得有趣。孩子们互相交换着眼色都咧开嘴笑了,在他们眼里大概和看大戏差不多的感觉了。老大一领头四个不懂事的小弟弟一起都跟着噢噢的叫喊起来了。
大人们也纷纷聚拢来了,许多双疑问的眼睛看看白驼寡妇又打量打量刁三万,一时判断不清事情的是非曲折。
戚二嫂问旁边的麻三婶:“这是为什么呀,三哥一个大男人家的和人家寡妇吵什么吵?”
麻三婶还没反应过来就有人说话了。
“说的是,”也不知道谁接过了话头,“狗不和鸡斗,男不和女斗,刁三万和白驼寡妇吵架能占到什么便宜。”
麻三婶不愿意了:“话不能这么说,不管男人女人得看谁占理,她白驼寡妇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勾引我家干儿子,把我们二斗子辛辛苦苦挣下的钱都骗到她口袋里去了,她还叫人吗?她要不要脸了。”
一听说事情是由男女关系引起,看热闹的人们都嘿儿哈儿地笑了,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哎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我以为什么事呢,这男女之间的事情只有他们自个儿才清楚,这案子就是送到道台衙门那里怕是也审不清断不明。”
“依我看,二斗子给白驼寡妇银子八成也是他自愿的,……”
“可不是,你看那白驼寡妇脸蛋嫩盈盈的,与二斗子站在一起,怕是二斗子得叫她妹妹,哪像个年长一辈的人。”
“我儿到底给了你多少银子,今天你当着大家伙儿的面给我说出来,”刁三万见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来了精神。“今日咱们也不要废话,只要你把吃进肚里去的银子给我吐出来,我立刻就撤兵回营。”
在场的人们嘁嘁吵吵议论起来,说不清是笑着刁三万还是笑白驼寡妇。
“好吧,”白驼寡妇等人们的笑声小了,反倒把语气平静了下来,她把关上的栅门重又打开了,一步步朝着刁三万走过来。
刁三万觉着事态不妙,呐呐地问:“你要做甚?”
还没等刁三万反应过来,就见白驼寡妇猛地低头躬腰向刁三万冲过去。毫无防备的刁三万被一个女人撞得四脚朝天跌倒在尘埃里。
看热闹的人们哄的一声又都笑了。
“算了,算了,”戚二嫂拉着白驼寡妇的胳膊,麻三婶在后边推着脊背,女人们拉拉扯扯地把白驼寡妇弄回屋子里去了。
两个男人几乎是架着把刁三万从白驼寡妇的院门口拉走了。一场风波就此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