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不去,”古海娘说,“俺哪里也不去。小南顺有古家的祖坟有你爹不散的阴魂俺在得在这守着。”
“我去!”杏儿站在婆婆的身后轻声的说道,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口气十分坚定。
“不许去,”古海娘说,“俺们谁也不跟他去,自古以来就有规矩,到口外做买卖的人不允许带家眷的。”
古海再没有说什么,他就一直在母亲的膝下跪着,低着头沉默着。后来古海娘也不再问什么了,一家人在沉默中消耗着别离十五年之后的重逢时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古海娘起身回内屋去了。在推开内屋门的时候老妇人停下来,她半扭着身子对依旧跪在地上的儿子说,:“起来吧,你先去歇息。余下的话明日再说。”
海九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跟着杏儿走进自己房间的。他坐在炕沿上,魁伟的身体一直在轻轻的哆嗦着,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杏儿就像一个影子似的走动着,也没说话,她打了一盆热水,小心翼翼的脱下古海的鞋,又把袜子脱掉,将丈夫的两只大脚放进水里洗。她的头低着,目光一直盯在丈夫的脚上。杏儿注意到了古海身体颤抖得很厉害。她问:“你冷吗?”
古海没说话。
杏儿又问:“我给你披件衣服吧。”
古海依旧没说话。
杏儿站起身走到柜子跟前,他在柜子里翻腾了好半天找出一件藏蓝色的夹袄。杏儿把那件夹袄给丈夫披在肩上,她发现那衣服太小了,与现在的古海庞大的身体极不相衬。但是这件夹袄唤醒了杏儿的回忆。十五年前的情形又一次在她的眼前重现了。那时候杏儿也曾经为丈夫洗过脚,就像今夜一样。不同的是十五年前的丈夫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那年她自己也才十六,而丈夫则只有十四岁。清楚的记得自己嫁到古家来所过的日子。
古海在家住了三天。
返回归化的路途古海用了比去的时候多出一倍的时间。二斗子陪着他在从晋中返回归化路上的两昼夜,海九年想了很多事情,他给二斗子讲了许多过去的故事。他在家乡事后的事情。
天真的二斗子起初疑疑惑惑地斜眼看着海九年,对于他这种的失的喜欢唠叨的样子觉得很惊奇,后来就猜到了,这是古海想用很久以前的许多往事来使自己摆脱开那些痛苦的念头--于是二斗子也支持他的谈话,甚至于还花费了些多余的力量。二斗子一面非常详细地讲述着他在沙漠里迷路的可怕经历。一面无意中朝古海看了一眼。看见眼泪正在他的黑黢黢的脸蛋子上流下来。二斗子抻了抻马缰绳使黄彪马落后了青骢马一个马身的距离。他不愿意让古海知道他看到了古海流泪的情形。在后面走了有半个钟头,后来又走上来了,试着想谈些别的问题,谈些毫无意义的琐事,但是海九年没有答茬。他们就这样走到中午的时候,一声不响地骑着马,马镫紧靠着马镫,往前走着。
虽然天气很炎热,他还是放开马小跑一阵,飞跑一阵,只有很少的时候偶尔放松脚步,使马一步一步地走一会儿。直到中午时候,当直射下来的太阳光烤得不能忍耐的时候,海九年才在山沟里停下来,卸掉马鞍子。放马去吃草,自己却跑到阴凉地方去,往地上一趴--一直趴到炎热消散的时候为止。
离开小南顺的第二天早晨,在一个村庄的附近,还没有走出几里地古海就勒住了马。他坐在马鞍上长久的盯着路边的一块农田发愣,后来干脆翻身下马给马上了三脚绊以后将马放在草地里。
“咋回事?”
二斗子牵着马走到古海跟前,他已经独自跑出去足足有二里地又返回来的。
古海轻描淡写地说:“让马休息休息。”
“要知道俺们刚刚从旅店里出来还没走十里地呢,”二斗子奇怪的问道,“你看青骢马的肚子还圆圆呢。,昨晚上它吃了一夜的料。”
对于二斗子提出的问题古海没有再作任何解释,他沿着道路边长满水草的排水沟走着,后来跳了一下跨到道路外边去了。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引吸他的那块庄嫁地。那是一块长非常茂盛的小麦田地,绿油油的麦正在灌浆,一男一女两个农民,头戴斗笠肩并肩在麦垄里移动。
二斗子跟在了古海的身后,努力的观察着古海的神情在心里猜测着他的思想,试探地说道:“这俩人肯定是一对小夫妻了。”
“你猜对了。”
“小日子过的不赖呀,”二斗子感叹着,“只要是风调雨顺,一年的吃的就都有了,日子多安稳呀。哪像咱们拉骆驼人的日子风险太大了,今天你活着牵着骆驼走,明天或是遇上了暴客、或是迷了路,你就死定了。死在驼道上死了以后的事情就非常简单了,野狼、老鹰、狼獾还有数不尽的大大小小的动物都会扑到你的身体上,连一个时辰都用不了你就变成一堆白凌凌的骨头了。真是人们常说的,阎王爷整天都在你的身后跟着呢,……”
二斗子从旁边看一了看古海,见古海微微的在点头。
“十五年前俺若不是跟着姑父走西口,这会儿也跟这俩农民夫妻一样了,过着安安稳稳的日子。”
“那你为什么要到归化呢?”
“是俺父亲,”古海说,“俺父亲不是一个农民,他是一个商人他从小就跟着俺爷爷的一个朋友到天津驻地方了。”
“真是说话说的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他们在那块麦田的田埂上坐了很久。
古海和二斗子并排骑着马沿着道路慢慢走着,两匹马尾巴悠闲的甩打着,肥腴的屁股扭动着。
“九年哥,你来的时候跑的可是真快呀。”
“青骢马确实是匹好马,俺没有白花一千五百两银子。”
“那拐腿破脸的马牙子说的话一点不假,他说一千三百里地你骑了青骢马三天就能到达。”
“结果俺只用了二天半的时间。”
“你光顾自己跑的痛快,可真是把俺害苦了。差点没把俺的小黄马给跑死,就这俺和你还差下了将近半天的路程。”
“俺不知道你跟在后面。”
“那时候你猜俺心里咋想哩?俺咒你的青骢马哩,”二斗子向古海讲诉着自己的心情,“俺说,你做做好事吧,九哥!你愿意把自己的青骢马跑死,俺可不愿意把自人儿的小黄马的皮剥掉,……,你的青骢马不是一匹马,它是阎王爷转生了。”
回到贴蔑儿拜兴,有好些日子海九年都处在像害伤寒病一样的昏昏沉沉的状态中。他走路做事吃饭睡觉……都好像睡梦中梦游人一样,给人的感觉痴痴呆呆、迷迷糊糊。他在看人的时候常常是半眯着眼睛就像喝醉了酒一样,目光直勾勾的连就熟悉的人似乎也认不出来了,什么事情也不愿意做,也不想做,好像是连饥饿都不知道了。只要是二斗子不去招乎他,他一整天都不会张罗吃饭的事情。当二斗子把做好的饭端到他面前,嘟处的说:“吃饭吧,九年哥”
海九年端起饭碗吃起来,他即不说话也不朝二斗子看一眼,眼睛呆呆的盯着一个地方。
二斗子担心地注意着海九年的神情,忍不住问他:“九年哥你是生病了吗?”
“没有。”九年简单的回答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那你是怎么了,”二斗子仔细的观察着九年的脸,就连眼睛下边肿胀赶起来的泪囔上划过一阵颤抖注意到了。
对于二斗子的询问九年没有回答。
“你是在想家吗?是想你的娘吗?是想你的老婆吗?……”
海九年走到院子里去了,在马厩里海九年解开青骢马的缰绳,他的手指哆嗦着在马的光滑的肚子上抚摸。后来就猛地一跳扑到青骢马的脊背上去了。也不备鞍暂和马蹬,海九年骑着光脊梁马跑到村道上去了。青骢马斜着身子颠着拿一只眼睛望着他的主人,他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会不给他备上马克就跨上了它的脊背,要知道像这样的事情过去从来也没有过。
二斗子像救火似的蹈动着两条小腿,急急忙忙把一匹小红马从马厩里牵出来,他也骑着光脊梁马去追赶九年了。当海九年和二斗子在村道上纵马狂奔的时候,在许多人家的矮墙后面会冒出来一双双惊诧的眼睛,村里的人都不明白在海九年的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海九年回乡的事村里人是完全不知道的,就是他做过大盛魁伙计的经历大家也一无所知。
“刁掌柜,这是怎么回事啊?”
蹇二走到刁三家的院子跟前来了,隔着矮墙两个汉子聊起天来。
“谁知道呢,大概是钱憋的吧。海九年在俄罗斯发了大财。……有了钱的人做事就是不一样。”
“晚上咱们跟海九年推牌九吧,压的赌注大点儿。……”
“你是看中了海九年院子里的骆驼了吧,要赢你去赢吧。我刁三万没那个福气。俺只能靠自己的双手挣钱。”
刁三万把两只大手搓的沙沙响,隔着矮墙他把手伸到蹇二脸上去了。
“去你妈的!”蹇二跳到了一边去了,“你他妈的手就像钢锉似的在我脸上乱摸什么,在摸下去我的脸会出血的。”
晚饭一过蹇二家的牌摊子就铺开了,一群汉子包围着海九年,赌博。他们中间有蹇家兄弟、二斗子和胡德全。所压的赌注清一色全都是骆驼。但是赌博的结果却往往与发起人的愿望相反,一连三个晚上蹇二把自家的十八峰骆驼输掉了。这个倒霉的赌徙一直到最后也搞不明白,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的海九年。
九年从家乡返回贴蔑儿拜兴最初的日子都是这样度过的,这种相像的日子就像母猪生出的猪娃子一样长的一模一样,简直就分辩不出来哪个是哪个了。这种日子过了大概有五六天的工夫,二斗子终于忍不住了。他指着青骢马塌卸下去的腿腕说:“睁开眼看看吧,这宝马眼看着就要被你折腾死了,别忘了他可是拿一千五百两白花花的银子买回来的。……”
九年回家后,对二斗子说:“跟哥哥到俄罗斯去玩玩。”
“那是外国地方。”
“什么中国外国地方,早没了界。喀尔喀是中国地方,俄国人通过都是讲俄语,通到天阻,那里卢布到处能花。”
九年把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票子打开来在炕上。
“哥哥我在俄罗斯开了一家字号,我九年也有个俄名:雅萨。”
“你听到别人喊雅萨就是在叫我呢;”
“咋发起来的?”
“别问。”
“八成是靠大黄。”
戚二嫂安慰海九年。
这些日子戚二嫂每天都要到海九年的小院里来,他把炖的香喷喷的羊肉、蒸的白煊煊的馒头放到九年的小炕桌上。戚二嫂知道九年心里的痛苦是用任何语言都无法安慰的,她用女人特有的纤细体察到九年情感的变化。九年家乡的事戚二嫂早就听二斗子说过了,九年回来以后她甚至连一句都没有问起过。事实上她的内心也很难过,她被另一种痛苦折磨着。
戚二嫂吩咐王锅头杀一只羊。
王锅头问:“不时不晌的杀羊做什么?五黄六月吃不了肉就会坏的。”
“你怕吃不了,我还担心不够吃呢。”戚二嫂说,“你倒是提醒我了,杀羊的时候挑个大的,至少也得杀个二岁的羯羊。”
“要来客人啊?”
“对了,我的客人就是海九年、胡德全、二斗子、呼德尔楚鲁、七哥还有你王锅头,咱贴蔑儿拜兴凡是看着我戚二嫂不讨厌的,谁愿意谁来。”
王锅头笑了:“哦,我明白了。戚二嫂这是要给海九年喝酒解心烦呢。”
“我是给我自己解心烦。”
王锅头杀羊的功夫戚二嫂自己跑到海九年的院子通知人去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戚二嫂的院子里大灶上羊肉锅已经滚开了,咕噜咕噜的响着泛着泡沫,刁三万是第一个走进戚二嫂院子的客人。一进院门就扯开噪门喊起来:“好香的羊肉啊,在我们家我就闻到香味了!……”
刁三万把正在拿着铁勺子在锅里撇沫的王锅头推开,把王锅头手里的筷子夺过来在锅里像用叉子似的把两只筷子伸进锅里插起了一块肉。
“这肉才翻了两个滚呢,”王锅头喊着要夺刁三万手里的肉。
可是刁三万机灵地一闪身子把肉块咬在了嘴上。冒着热气的羊肉烫得刁三万直皱眉头,眼睛都流出泪来了。他丢掉筷子两只手倒替着很快就把拳头大的一块羊肉撕咬着吞进了自己的肚子。滚烫的羊肉烫得刁三万直翻白眼。
“你这个贪吃鬼儿!”王锅头笑着骂道,“像你这个吃法总有一天羊肉得把你噎死。”
“别人家的羊肉吃起来分外香。”
娘老子年轻死的早,
十三上揽长工谁知道?
清湛湛凉水扑上一层土,
没娘老子的娃娃谁收留?
柳笆庵子石板门,
无爷娘的地方咋安生!
半夜刮了一股清冷风,
少娘没老子谁心疼?
二饼饼车膏麻油,
事缘儿逼得走这路。
房后长得一苗通天树,
不走这路事箍住。。
城墙上跑马扭不回头,
远辽近看没有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