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种马蹄子当然是要施肥了,”有人替海九年回答,“等着瞧吧,也许是过几天一工匹小马驹子就从马蹄子下长出来了。”
“不是一只马驹了,应该是生长出来四只小马驹才对”
“嘻嘻嘻……”
“哈哈哈……”
“嗬嗬嗬……”
围观的人笑成了一片。
只有戚二嫂例外,她站在人群的外围从人缝间向里看着。海九年提着桶满脸严肃的在给马蹄子浇水呢。
傍晚的时候戚二嫂又一次走进海九年的院子。海九年盘着腿坐在地上,二斗子坐在他的身边,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欣赏青骢马。戚二嫂围着青骢马转了一圈,落日的余晖照在青骢马的脊背上和高高昂起来的脑袋上反射出一片金色的光芒,戚二嫂伸手在马背上摸了摸表示着自己的看法:“谁说这马丑陋了,我看着满漂亮的。归化城的马桥例来是讲究规矩的地方,桥牙子是不能把了匹孬马当作宝马买卖给人家。”
二斗子说:“这不是走马,是一匹奔马。”
戚二嫂唔了一声,说:“我明白了。九年你是要骑着这青骢马回家了。你是嫌走马速度太慢。”
“九年哥真要回家,”二斗了问,“你怎么不告诉俺?还算是兄弟一场呢,想当初咱俩人跪在关老爷的泥像跟前是咋发的誓,你忘啦?”
“我谁也没告诉,”
“是我自己猜出来的,”戚二嫂说,“九年回家的事还是我给他出的主意。”
二斗子高兴了,蹦起来扑到九年跟前,盯着他的眼睛问。
“九年哥你真的要回家吗?带上我吧,喀尔喀、新疆、俄罗斯我都去过了,就是没到过山西祁县,早就听王锅头跟我说,那地场可是好呢!”
“好是好啦,”二斗子的话把海九年的思绪牵引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整整十八年了没有踏上过故乡的土地,要是这青骢马两天半就能把我带回去。不要说是两千二百两银子,就是比这高出一倍的身价我海九年也甘情愿掏给那个马贩子。”
“真是归心似箭哪。”
戚二嫂在心里兀自感慨着走出了海九年的院子。
半个月之后,海九年用铁锹从地里把青骢马的四只蹄子挖了出来。待到二斗子帮着海九年把在地里沤了半个月的马蹄清洗出来之后,他惊异叫了出来:“这是什么事情?马蹄怎么变小了?就像是俄罗斯人脱掉了套鞋。”
海九年牵着马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再看这马就像减了肥的人身形矫健、步履有力。整个看上去无论是腰身和腿长以及踝骨都恰到好处,绝对是一匹骏马。二斗子打开院门,青骢马载着海九年跑了出去。但二斗了追出去的时候,只见一道烟尘在村道上空荡着,青骢马和海九年都不见了踪影。
直到这时候二斗子都不知道海九年是干什么去了。还是在给青骢马沤蹄的时候,海九年一边蹲在地上仔细的往埋马蹄的坑里淋着水,一边有一达没一达的对跟在身边的二斗子说:“过两天俺要出门走几天。”
海九年既没有告诉二斗子到哪里去也没有说清楚他去干什么,对二斗子的询问海九年只是简单的回答:“多余的事你不用问。”
有人认出了古海。
马桥上许多人都知道了古海的故事,说是古海如何如何得到神人的指点,踩通了毛尔古沁峡谷。
关于毛尔古小心翼翼峡谷的议论。
有人说,他情愿出三十万两白银买下毛尔古沁峡谷的秘密。
“想的美,”另一位说,“那可是一棵活的摇钱树,能够祖祖辈辈吃下去。”
毛尔古沁是一条近,他可以省去半个月的路程。
大盛魁。
大掌柜知道了毛尔古沁的秘密。
大掌柜和王福林在谈论毛尔古汜的事情。
“你打听打听这个人,”大掌柜说,“毛尔古沁的事情太是重要,若是真的有人掌握了它的秘密,往后可就不得了了。”
王福林说:“传说中的这位奇人姓海名九年。”
“对了,我还听说贴蔑拜兴有一个驼夫迷路了以后,被一支俄罗斯驼队代到了境外,结果这个驼夫就在伊尔库茨克开起了买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这事市面上传的很广,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我逐磨十有八九这事还真有。”
“我们通司高号几十家从一百年前就给皇帝上了折子,几代人不断的努力,也没能实现了。想不到这个人居然轻轻巧巧地就把事情办成了。”
“我听说,踩通毛尔古沁和在伊尔库茨克开买卖的人是同一个人。”
“这事你抓紧点,一定把这个人找到。”
海九年骑着青骢马奔驰在通往山西的大道上。海九年是凌晨十分出发的,等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已经翻过了归化城南的蛮汗山。他在心里算了算,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青骢马带着他已经跑出了将近二百里的路程。心里对自己说:“这马真是不赖哩!”站在蛮汗山的山顶天色骤然放亮,山下是一片开的原野阡陌百里,目击所至尽皆是农田。暖洋洋的阳光斜着照在青骢马和海九年的身上,海九年看到在马脖子上的鬣毛下边有亮晶晶的汗珠渗了出来。翻下了山坡的时候海九年放松的缰绳让马放慢了速度。
从归化至他的家乡晋升中平原上的那个小村庄整整是一千三百里地,海九年清楚的记得十五年前当他和杰娃、靖娃跟在姑父姚祯义的身后第一次走这条路的时候用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而这一次古海骑着特意买来的青骢马回家,心里装着特殊的感受,看到路边的农田和在地里劳作的人心里是既亲切又隔膜的感觉。感觉中的时间过的非常慢,事实上青骢马的速度非常快,他只在路上住了两夜第三天中午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了一个高大的土堆那是故乡特别的标志。小的时候他和杰娃、靖娃一帮小朋友们经常到这个土堆上来玩,他们把这个土堆叫作北山,在方圆百里的平原上这个“北山”是非常显眼的,虽然它的绝对高度超不过五丈。这个土堆距离小南顺只有不到十里的光景,一走到这个土堆海九年的心跳就不由的加快了。他知道看见“北山”就意味着家乡到了。他在被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心理驱使下,海九年勒住了青骢马。海九年把青骢马栓在一棵树上,自己爬上了“北山”。他比预计的时间提前半天到达了,归心似箭,然而他却不能提前走进村子,他坐在“北山”的顶上等待着太阳的落山和暮色的降临。
山下的道路在中午的时候正是最忙禄的时候,一列列的骆驼,一串串的马车从他的眼前走过去。沿这这条道路再往前走三十里便是祁县城,他似乎看到了县城里林利的店铺和街道上车水马龙的景况。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海九年的心里升起来他觉得从故乡到归化一千三百里的路程竟是如此的短促,似乎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走完。而实际上他却走了整整十五年!这漫长的十五年每一天都是怎么过来的海九年自己也说不清楚了。无数次的出现在他的梦境地中这条道路就像孩子手里的猴皮筋忽而变长忽而变短。等待中海九年一次次的想着自己走进村子的情形,或许他在村口会与一个晚归的汉子相遇,或许他会与一个在村道上匆匆走过的妇女擦肩而过,……他设想着自己和他们打招呼、问好,却觉得无论怎么做都非常别扭。他想最好是谁也不要碰见,把帽子揪的低低的遮住个半个脸一下子就来到自己的家门口。
时间在艰难的等待中一点一点过去,太阳终于落山了。海九年走下山来,眼前出现了一个意外的情景:二斗子站在青骢马的跟前。
“九哥,”二斗子笑眯眯的喊他。
海九年使劲眨巴了一会儿眼睛,发现眼前站着的真是二斗子,在青骢马的另一边二斗子的黄彪马也栓在树上。海九年不高兴了,沉着脸说:“你怎么来了?”
“是戚二嫂不放心你,叫俺陪伴你的。”二斗子依旧笑着,似乎是为自己的行动很感得意。“俺一直跟着你的后边。”
海九年沉着脸蹲下去,系上了青骢马的肚带。他把马缰绳攥在自己的手上,一边使劲的在自己的手掌上一圈一圈的缠着,一边对二斗子说:“俺海九年活半辈子的人了,不知道甚是你帮俺,甚是不需要吗?俺这次回家你以为是衣襟归乡吗?俺是被扯破了脸的,在俺们家乡被字号开销出来的人是没脸见人的。你没看见俺在这土山上坐了一下午?俺在干什么?俺在等太阳落山,俺在等天黑。俺回家得像鬼似的趁人不注意溜进村里去。带着你咋办?”
“俺在村子外边等你。”二斗子说,“俺不进村不给你添麻烦”
“你不吃饭不睡觉啦?你知道俺在家要住几天?”
“……”二斗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么着吧,”海九年说,“既然你已经来了,你就到城里去转转玩玩。你到祁县城里等着俺,办完家里的事俺去找你。”
“那真是太好了,俺早就想来祁县耍耍了。”
“不过俺预先把话提醒你,”海九年说,“耍归耍,可不要闹出什么事情。”
二斗子爽爽快快的应道:“俺知道,”
海九年亲自把二斗子送进了祁县县城,把他在一家旅店安顿下来。
百般叮嘱之后,海九年跨上青骢马一溜烟朝家乡的村子跑去,这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
小南顺,这个海九年从小生活惯了的村庄以一幅冷面的面貌迎接着久别的故乡人。村子外边的大道被月亮照着泛着灰色的光亮像一条带子铺展着。远远的海九年就下了马,他牵着马缰绳一步步向着自己的家走近他似乎是害怕把脚底的道路踩坏似的小心翼翼的移动着步子,脚底摩擦在沙制的路面上发出一阵阵喳喳的响声。青骢马高高的昂着头蹄子抬的很高每一次迈动都显得既紧张又兴奋。
还好,从村口到自己家门的院子海九年没有碰到一个人。老槐树的半个树杈伸展到院墙外面,灰色的门楼静静的站立着,等待着。海九年敲响了门环。响亮的金属敲击声在村道两边的墙上荡着,海九年的心怦咚咚的狂跳起来。在等待开门的时间里,海九年打量着自己家的院门门楼,门楼上灰色的瓦,瓦缝间长出了许多小草,门楼挑檐探出来的滴水——一种雕刻着兽形图案的瓦——缺了好几块。大门门扇的下角包皮被常年的碰撞磨透了,露出了黄羊木的断碴,断碴已经很陈旧了。……
一阵熟悉的让人心痛的脚步声越走越近,门开了。随着院门拉开的吱扭声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出来:“是谁呀?”
海九年喉咙里抽搐着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大门打开,浅灰色的月亮照着,杏儿出现在海九年的面前。
“请问先生找什么人?”
“杏儿……”
“请问先生是谁?”杏儿黑色的眼睛显露出惊异神色,目光很快的在海九年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着。
“俺是古海。”
杏儿像被电击中了似的,惊骇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恐惧的神情。她的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接着就像面条瘫倒了下去。
母子见面的情形是非常冷淡冷静的,古海娘家已经准备要睡觉了,老妇人听到媳妇的召唤从内屋里走到堂屋里来,他的肩上披着一件灰蓝色的衫衣,衬衣衣领和袖口的地方都打着补丁。头发花白了的古海娘在八仙桌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来,她的脸颊上挂着几滴清泪,显得干瘦的手在儿子粗糟的大手中间握着,目光越过儿子的头顶望着堂屋的门。
海九年跪在母亲的跟前呜咽着诉说了别后的情景,母亲的冷静使他感到意外,也让他的担心减轻了许多。母亲既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因为承受不了久别重逢的激动而晕厥过去。她坐在太师椅上脊背直立着,海九年觉得母亲的手在他的手掌中哆嗦了一阵之后就安静下来并且越来越有力了。
“这么说你被大盛魁开销的事情是真的了?”
过了好一会儿,古海娘这样询问自己的儿子,她把自己干瘦的手从儿子的大手间抽出来移到了儿子的头顶上,抚摸着。这是自儿子走进门做母亲的最亲热的一个动作了。过了一会儿母亲又问儿子:“你给俺说说,你刚才说你现在是在归化城外一个什么村子里做驼户掌柜,是什么意思?”
“驼户掌柜就是养骆驼的人,俺那个村子里全都是养骆驼的。孩儿在村子里是数的上的养驼大户,院子里圈着六百多峰骆驼。”
“不管骆驼有多少,说到底你还是人拉驼骆的人,是吧?”
“是,……”海九年说,“孩儿知道既然被大盛魁开销了就再也没脸面回家乡了。这次孩儿回来就是要接母亲和杏儿的,如今孩儿挣了钱也算有钱,孩儿会把你们接到归化城去,日夜侍奉母亲已尽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