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斗子的生活则是另一种情形,这个心地单纯的驼夫汉子,每天都在一种无忧无虑的状态下打发着时光。这一天二斗子独自一人进城玩耍。二斗子骑着青骢马在摩肩接重的人流中沿街走着,经过纪新铺。兴隆票号、燕美戏院、美人桥妓院、大德盛钱庄,来到被钱烧红了眼的赌徙就是闭上眼也能摸着它的门坎的宝局房。干别的行当有赔有赚,唯独这宝局房的掌柜只有赚没有赔。每到秋季走外路的驼队纷纷归来,各路商贾云集之时,宝局房正是赌客盈门,财源茂盛。
这宝局里完全是另一种气氛,无论是掏宝的捧宝盒子的还是初登赌场站着观摩的人,大家的注意力全部被桌子上的股子和捧宝盒人怀里的宝盒子所吸引。谁也没有在意海九年走进来,这个世界似乎并不准备接纳他。深秋时节,屋子里已经点起了老虎灶,坐在炉灶上的闪闪良光的黄铜茶壶里水已尼开了,嘶嘶啸叫喷出一串灼人的热气。围着一张八仙桌四面掏宝的人,一个个头上都冒着冷汗、热汗,灵魂个个赤裸裸地暴露着。
二斗子一双小眼歪扭着拉成一条难看的曲线,浑浊的汗顺着他的光脑流下,一双鸡爪似的手痉挛颤抖。他从二斗子的面相上看出来。他已经输光了。听得捧宝盒子在套间的门帘后边喊:“豁口--!”二斗子哧地一声就瘫在了凳子上。
“钱呢?二斗子,往出掏!”
坐在二斗子旁边的赌客面貌凶悍,直眉瞪眼朝二斗子喊。
二斗子双手拍着胸脯扯开红布腰子,苦着脸朝众人求告:“各位弟兄,俺改日一定奉还……”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与海九年的目光掸撞在一块儿。
“没这道理!改日奉还?……”那面相凶悍的汉子站起来,一只脚踏在条凳上,伸手扯住二斗子的红布腰,“刚才咋说的?咱们就照你说的办--脱裤子,光屁股去借!”
二斗子偌大一条汉子被那面目凶悍的汉子当胸抓住,浑身象散了架,气喘不上来脸憋得通红,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二斗子嘿嘿笑着,说:“请息怒,这位大哥。”
一个汉子走到二斗子跟前,伸手抓住了那个大汉的手腕。那大汉从骨头缝里感受到了那只手的分量,扭脸朝来人看了看松了手。
二斗子抬眼看时才发现自己的结拜哥哥海九年来到了眼前。就听海九年问那汉子。
“二斗子欠你多少银子?”
“不多,二十两。”
啪!海九年将怀里的钱袋掏出丢在桌上。
“九年哥!”
二斗子喜孜孜的叫了一声,站起了身。
海九年在二斗子的座位上坐下,将钱袋一提,银子哗啦啦滚在桌上。那汉子看看海九年看看银子,仔细数了二十两搂在自己的怀里,又将余下的往一起拢了拢推向海九年。
“这位大哥,你押吗?”捧宝盒子的问海九年。
“押!”
“多少?”
“就这些,全押!”海九年用眼睛指指桌子上剩下的三十两银子,把股子抓在手里。
海九年盯着那凶悍子的眼睛,吼一声投出了股子。股子站定--显出嵌着红色的月牙的一面。
套间里传来摇宝盒子的朗声唱道:“红月--!”
海九年伸出两只手臂将各方赌友门前的银子尽数搂在自己的怀里。
这一次,海九年如得天助,大胜而归。自此海九年天天狂饮滥赌。
出了宝局房哥俩欢天喜地的在街上走着,二斗子说:“大哥,赢了这么多银子,咱哥俩找个好饭馆儿好好喝一顿。”
海九年说:“不。”
“对了家里二哥白守义一个人还放骆驼呢,”二斗子说,“咱把好酒买上,在割上几斤肉,三个人一块喝。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不,俺是说今日里有正经事呢,”海九年说着话已经拐上了牛桥,“你跟俺走,咱们到马桥上去。”
“到马桥上去做甚?”
“买马。”
“买马?”二斗子问,“咱哥仨不是都有马骑嘛,还买什么马?”
“俺得买匹好马。”
六面都刻有血色红点的猛犸牙色子,在铺着绿色俄国毛毯的赌桌上嘀溜溜地打转儿。股子上伸出了许多看不见的线紧抻着,线的另一头牵着的是一双双黄色眼珠蓝色眼珠黑色眼珠红色眼珠。这些各色眼珠一律圆睁着如同镶嵌的一般。绿幽幽的灯光笼罩着的房子里空气仿佛被抽尽了,赌桌前的每一俱都呼吸急迫。
一注赌定,时引起山呼海啸般的喧腾。蓄着棕沟大胡子的米契尔.康达笠夫坐在海九年的对面,他把笑成两条红的蓝色眼睛瞄着海九年,伸出多毛的手臂把散落在桌上的卢布都搂在自己怀里,米契尔·康达科夫是海九年的老相与,他是专门从事对华贸易的莫斯科商帮的成员。康达科夫的交亲曾经参加卡婕琳那女皇派出的官商队到过北京。
说到俄国商帮我还知道一些。其时俄国商人的对华贸易活动变十分活跃,他们以经营商不同大致分为六个大的商帮,即:莫斯科帮,以经营狐皮和经营皮革貂皮狐皮和毛外套为主;喀山帮,以经营皮革制品为主……那时候,光土拉帮在恰可图市场通过公开渠道一年之内向中国出售的黑猫皮就达二十匹万余张、灰鼠皮六十七余张、獭皮一万三千余张,易额是相当可观的。
“还赌吗?哈萨罗夫。
米契尔.康达科夫笑眯眯地问海九年。
“赌!”
海九年谁也不看,从旁边桌子上抓起一瓶洒,一口气不歇地将整瓶的俄国葡萄酒都倒进了肚子,睁着一双红眼,脸上的肌肉肉向肋拉出一条条横线。又一抓把猛犸牙股子抓到手里,在他的大手中股子被得粘乎乎湿淋淋。已经整整两天两夜了,在之闪着莹莹绿光的屋子里赌客们早分不出白昼与黑夜,世界在他们一双双饥渴的疯狂的眼睛里已不再存在,他能够看见的只有那一堆堆的卢布。
贴蔑儿拜兴唱社戏,不单有四乡八里的人聚隆来。也引来了城里看戏的人。一位纨绔公子赶着马车走进了贴蔑儿拜兴,此人衣着什么,带着厨子,帐蓬。早早的把一块好地场占上了。结果与胡驮头冲突起来。海九年二斗子赶来。九年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正是史靖仁。
九年把将打架的双方隔开了。史靖仁也认出了古海。他喊出了古海的名字。
如今史靖仁已经举家迂至归化城,住的地方也由原来的小南街东巷迂往了一条较为避的巷子里,这是一条深不足一百步的死巷,名字就叫无名巷。巷子里只住着六七户人家,全都是近些年来有山西过来的商人自己盖起的房子,这条巷子原本是西利图召东缘的一片空地,召庙把这片地方卖给了商人做了宅基地。这六七户人家都是做零散生意的小商人。院子一般都很小,最大的也只有五开间,全都是穿鞋戴帽半土半砖的房子。地面也都裸露的泥土。只有史靖仁的院子是三进全砖全瓦,门楼也盖的十分高大威风。门楼两边蹲着两尊石狮子像,显形着主人的不同反响的气迫。
史靖仁与古海同龄,算一算这一年也三十几岁了,身体微微发胖了,人也显得成熟了许多。一年前父亲史耀去逝,史靖仁回家为父亲办理丧事,在家住了半年。返回归化的时候就把妻子和孩子都带来了。行前将房财出卖给了祁县的一个富商。一般人家办丧事请和尚念经,只做三日,史靖仁为父亲做的道场经历了整整七天七夜。史靖仁为父亲的丧事大事操办。七日之内天天晚上燃放焰火,每当夜晚整个下史家村上空焰火此起彼落形同白昼。焰火不仅照亮了自己的村子;就连十里之外都能看得见。一连七夜的焰火放得就连村子里的鸡都被搞晕了,一只只不分昼夜乱打起鸣来。史耀出病时纸扎和绸缎挽幛以及各种仪仗,排列起来长达一里,用六十四个人的扛,往出抬拍木棺材。这两家的丧事开支,全在两千两银子左右。他们娶儿孙媳妇时,招等客人三天,正日那天是八碗席,拜人那天是六六席,回门那天支应道喜的亲朋邻居,不论是谁只要拿二百文制钱或二十枚铜元,就可以吃一顿四盘一碗的酒席。
史靖仁在归化开了一家买卖,生意做的不错。这是他在归化城开的第三次买卖。
九年上桥买马,二斗子在桥上找到了九年。两人在市场上的马群中间蹿来蹿去。好几匹模样非常俊秀的马都被九年放过去了,海九年在那些马的脊梁上拍拍失望的叹着气,眼睛望着别处,从它们身边走开了。二斗子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跟在九年的身后从那些马的身边走过去了。一个马贩子抓住了二斗了的衣袖。“咋回事?”马贩子二只浓密的黑眉毛向上翘着,“你家海掌柜今日为甚这么怪,要知道我们牵给他看的马可都是归化城上好的走马了。”
二斗子不置可否的摇摇头。许多马贩都牵着马,把二斗了包围住了,一匹新马,一匹青色毛皮的高个子马,亲热的把它的长脸凑到了二斗子的身上,细丝戎的嘴唇颤动着触到了二斗了的脖子。二斗子闻到青马鼻子里酸酸的热的气味。二斗子扭身看看那匹马笑了,眼睛出现了笑意。那马贩子看出来了二斗子对青马的喜爱,他把一只胳脖放到二斗子肩膀旁上臂几乎是把二斗子搂在怀里。
“二掌柜,我这大青马可是绥远将军退下来的名马,如今海九年坐了归化城万驼社的社长,也算是咱归化城的名人了这马归了他,与他的身份正是合适呢。不信你骑骑看,这走马走起来的时候脊背上就是放上一碗水也不会洒的。”
“我知道……,”二斗子心不在焉,目光越过大青马的脊背向远处嘹着。海九已经走的很远了,他的高大的身影越过了一群杂色的马走到河提的下面去了。二斗子追赶过去了。
“九哥,今日你这是咋回事如此挑剔,连绥远将军的马你都看不上眼了,你要买多好的马呢?”
一匹很丑陋的青骢马在河滩地吃草,九年朝那匹马走过去了。青骢马打着三脚绊一蹦一蹦地躲闪着,被赶上来的海九年抓住了缰绳。青骢马嘶叫起来,两只灰色的眼睛陋出了惊恐的神色,扬着脑袋躲闪着,两只坚起来的前蹄乱蹈着,好几次差一点就砸在了海九年脑袋上。海九年没有松开缰绳,他的身体顺势向下把青骢马的三脚绊解开来了。
“这是一匹生个子马!”二斗子远远的喊道,“你可别惹它。”
但是当二斗子跑过去的时候看见海九年已经翻上了青骢马的脊背。青骢马蹦着跳着嘶叫着,在原地打着旋,它的四只坚硬的蹄子把一团团泥巴踢到空中去了。海九年把缰绳狠狠地往自己怕怀里搂着,他终于把青骢马制服了。青骢马驮着他在草滩上奔跑起来马蹄在潮湿的河滩地踏着发出一串串的闷响。很快连人带马在二斗了的眼里消失了。
一阵奇怪的脚步靠近二斗子,外路人走到二斗子跟前把他的拐杖支支稳,松开抓着拐杖的手就用那只手在二斗子的肩膀上拍拍。
“那个骑马着我青骢马的人他是谁?”二斗子一扭脸被那个人吓了一跳。二斗子看见一个相貌非常丑陋的的人向他走过来,那人腋下支着一根拐杖,也不知道受过什么重伤整个面部全都被破坏了。二斗子认出来了这是新进出现在归化马市的上的一个桥牙子,据牙纪们说,这是一个具有高超相马技术的怪人,是一个外路人。
“那青骢马是你的吗?”二斗子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斗子又问,“你是谁?”
“马贩子。”
“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相马高手吧,一个外路人是吧。”
“是个外路人,相马高手不敢说。”
“你的事我都听人说了,马牙纪们把你说的可悬乎呢。”
“我只是一个外路人。”怪人眼睛抽抽着似乎在笑,“告诉我那个骑马的人是谁?”
“是我哥哥,”二斗子注意着怪人脸的上的表情,说。“难道你不认识他吗?他就是万驼社当今大名鼎鼎的社长海九年。”
“我是个外路人,刚来不久,归化这地场的人事还不熟络。”
说着话一阵马嘶声远远的传来,眨眼的工夫海九年就骑着青骢马返回来了。听到动静许多马贩子纷纷跳下河提朝这边聚过来。
破脸马牙子从海九年的手里接过缰绳,问道:“掌柜的骑了一趟感觉如何?”
“是匹好马,什么价?……”
海九年目光猛的与马贩子的眼睛撞在了一起,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猛的刺了一下。当他再去寻找那双眼睛的时候,那眼睛中的熟悉的神情已经不见了。就像一道闪电迅速消失在了云层的后面。海九年感到一种非常熟悉的东西在撩拔着他的记忆。
破脸马牙纪牵着缰绳转身要走。
“等等,”海九年追上了破脸牙纪,“你还没告诉我,这青骢马多少银子你肯出手。”
“我这马还没调训好呢,……”
“等等,”海九年寻找着相马人的眼睛说,“请问先生贵姓?”
“我一个外路人,也是一个出家人,要问我的名字云游两字便是我。”
“我好像在当见过你,”
“不可能,我云游道士自幼出家……,”
“行了,咱闲少说,”海九年伸手抓住马缰绳,“这马我要了,先生请报个价吧。”
“我说过了,我这马是匹生个子马还没调驯好呢。……”
“它就是匹孬马我也要了,你开价吧。”说着海九年把一只手伸向马贩子。
两只手抓住的同时都隐没在了袖子下边。大家都知道激烈的讨价还价在袖筒里展开了。隐藏在袖筒里面的两只手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过了一会儿就听海九年说:“先生不要再争了,正因为这青骢马是匹好马,我才肯出这个数买下它。”
“我看海掌柜相貌堂堂、气宇非凡,确也是懂马的人,你说不争就不争吧,这马我是一半卖你一半送你了。……我教你,这马牵回去以后不能立刻骑用,你要好好调养它……。”
马贩子如此这般给海九年讲诉了一遍。
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之后,马贩子又拍着胸膊说,“你等着吧,只要你按我的方法去做,保证它如同十八岁的大姑娘,越变越好看,到那时你再骑它就知道了,保你日行八百夜行五百。”
回到了村子,海九年在自己的院子里栽起了四根桦木杆,桦木杆有碗口粗细横着又绑了两根同样粗细的桦木杆,使它们组成一个结实的木架。把青骢马牵了进去。在把青骢马牵进去之前,他又在木架下挖了四个浅坑,青骢马走进木架以后,四只蹄子恰巧踏进了前坑里,把四只蹄子埋住青骢马就再孔动不了了。马的缰绳高高的栓在马桩上,在马的面前放着食槽和水桶。这一切海九年都是在二斗子的帮助下完成的。但是至在马桥上把这匹相貌丑陋的青骢马买到手,直到把青骢马绑在桦木架子里边埋上了蹄子,海九年也没有告诉二斗子买这匹马究竟花了多少银子。海九年年怪异举动引来许多村人的围观。应该说在贴蔑儿拜兴男人们没有一个对马是太外行的,在他们的生活中接触最多的东西被了骆驼和狗之外就要数马了。但是几乎所有的人看了海九年买回来的这匹青骢马都摇头,首先这马的丑陋就让他们看不上眼。当他们听说了青骢马的价线的时候,一个个都把眼睛瞪圆了。刁三万把惊异目光在海九年和青骢马之间扫了好几遍,说道:“两千二百两银子哪,这简直是有争钱没处花了。……”
“这种马,身量并不算太高,毛片就像耗子似的灰不溜啾。”
“这马买栽了!”
……
对于大家的议论海九年一律不作答复。海九年在院子里的的水井里打了水挑到青骢马跟前,手里拿着一个瓢绕着马架子把水顺着马腿浇下去。
“哈哈,这可是新鲜事呀。”刁三万拍着自己的膝盖嘲笑道,“快来看呀,我说自位老少爷们儿你们从小到大谁见过这种调训马的办法?”
“就像是种庄稼哩,还浇水呢。”
“要不要给你的马施点儿肥呀?海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