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二嫂!……”二斗子悲切的声音在戚二嫂家的院子上空回荡。他的身后是一峰骆驼,骆驼的背上驮着一对红柳篓子。被悲痛和愧疚压迫着的二斗子矮小的身体显得更短促了。二斗子又喊了一声。
这一回屋子里有了反应。
“是谁呀?”戚二嫂出现在屋门前的台阶上。她抬起一只手搭在在眉骨上,那手上的湿面团儿顺着她高挺的鼻梁滑落下来。太阳强烈的光线刺激着她的眼,使她什么也看不清楚。她只是从熟悉的声音中感觉到喊她的什么人。
“那是二斗子吗?……”戚二嫂走下台阶。
“二嫂!……”二斗子又叫了一声。
这一回戚二嫂听清了,也看清楚了咚地一声跪下去的二斗子。
戚二嫂疾步走到二斗子的跟前。经过短暂的疑惑戚二嫂已经从二斗子沙哑的声调和呆立着的骆驼身上体察出若干悲剧的成分。她问:“你这是咋啦?……二斗子。”
“我该杀呀!……是我的罪过,……”
“怎么回事?二斗子,有话你站起来慢慢说。”戚二嫂伸手拽着二斗子的胳膊,二斗子却是怎么也不肯起来。
“是我害死了戚二掌柜。……二嫂,……你处置我吧!”
“你是说,戚二……他出事啦?他如今在哪儿?”
二斗子抖了一下缰绳,骆驼无声地跪下了。二斗子用目光指了指架在骆驼身上的货驮子:“我把二掌柜送回来了。……”
戚二嫂像被谁突然打了一下,身子一阵摇晃差点儿跌倒在地上。一双眼睛向外射出恐怖的黑光死死地盯住骆驼身上的货驮子。刹时间她那黑色的眼睛就像变成了石刻木雕的一般不会转动了。“二斗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你给我说清楚!”
王锅头把驼道上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戚二嫂不再说话了,她知道不幸的事情真的是发生了。
在戚二嫂呆痴的目光中,二斗子颤颤巍巍站起来一边拿肮脏的拳头擦着脸上的泪,一边动手去解货驮子。她还是不肯相信,问站在二斗子身后的王锅头:“他说的是真话?”
王锅头无声地点了点头。
二斗子把货驮子从驼背上搬下来,轻轻地放在地上。
这是一个装茶叶用的普通的货驮子,用坚韧的红柳条编成的椭圆形的筐子,上面盖着盖儿。二斗子把捆绑红柳筐的驼毛绳慢慢解开,把绳索放到地上,伸手揭开了盖子:一个像半大孩子似的焦干人体躺在筐子里。这是一个被沙漠里的燥热空气迅速风干了的人的尸体,一个人核儿!标准的说法是:干尸。
戚二嫂从那人鼻子下面那一抹浓密的黑色呲须上认出了他的丈夫。一束痉孪像扭曲的闪电在戚二嫂的脸上划过,只听得她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奇怪地呜咽,整个人便像一截面团似的瘫倒了下去。
戚二嫂醒过来的时候,看见身边围着许多人。王锅头一只腿跪在她的身前,一手扶着她的肩膀拿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在她的鼻子下面一点的地方掐着。看见戚二嫂睁开眼睛,王锅头把手松开了。人群长长嘘出一口气。
“把戚二嫂抬回屋里吧。”
在王锅头的指挥下麻三婶和另外两个妇女抱起戚二嫂。戚二嫂的胳膊、腿软得像面条似的向下耷拉着,但是就在她被女人们抬到屋子门口的时候戚二嫂她突然清醒过来了,她从女人们的手里挣扎着跳下了地。也不知道怎么的一来力气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的力气大得让抱她的妇女们大大吃了一惊。在众人惊呆的目光注视下,戚二嫂猛地扭转身体,发疯似的扑向了跟在后面的二斗子。
“二斗子,你这个遭千刀剐万刀杀的。……是你害死了我的男人,我要你赔我的人!”
戚二嫂把悲痛化做了力量,她扑到二斗子跟前抡开两只手臂一下接一下地在二斗子的脸上扇着嘴巴子。手巴掌打击肉体的响亮吧唧声刺激着在场的所有人的耳鼓。
二斗子任口鼻流出的鲜血飞溅着,咬着牙为戚二嫂叫好:“打得好!……二嫂,你狠狠地打吧。只要你心里能够痛快些,你就放开手打吧。你打得越狠我的心里就越痛快。……”
既然是如此——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大家也能理解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在旁边看着。这一场痛打直打得二斗子脸上鲜血乱溅连面目也难辨了;直打得戚二嫂气力耗尽,再一次瘫倒在地上。
第二天在戚家院子里的角上出现了一个灵棚,死去的戚二掌柜被安置在一口红漆的柏木棺材中。这是刁三万赶着大车,拉着王锅头和胡德全连夜赶往归化城的杠房里为戚二掌柜购买回来的。花了整整一百八十两的好银子,不要说是在贴蔑儿拜兴了就是走遍整个归化城这样的棺材也算是上等的了。为的是替戚二嫂做个交待。
丧事由王锅头主持操办。王锅头对戚二嫂说:“内掌柜的,二斗子说了,这棺材钱由他出。”
戚二嫂摆摆手,“算了吧,有这话我就心知足了。一百八十两银子呢。够他十年八年挣的……。”
王锅头又说:“二斗子他可是真心实意的,他不敢见你,托我把话递过来。他说等内掌柜消了气他再来见你。”
“古人说得好——人死不能复生,既然这样了我还计较他什么。那天一气之下打了他心里也怪后悔的,挺大的个男人让一个妇道在脸上打,确实也不成样子。”
丧事办完之后二斗子找到戚二嫂说:“我甘愿为戚家做工,不要工钱。”
戚二嫂当时就答复说,往后休要再提这码子事。过去的事情就算过去了,谁也没那本事把过去的日子给重新来一遍。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但凡哪一天我戚二嫂有马高镫短的当儿,那时候我戚家的人招呼一声你还能认识我戚家的人我就感谢不尽了。
但是过了没有半个月二斗子又找上门来了,二斗子说:“不行,二嫂说什么也得答应二斗子我给你家做活计,不然连睡觉都不得安生。”
戚二嫂很诧异,问是怎么回事。
二斗子解释说:“我天天梦里看见戚二掌柜。天天到庙里烧香,……都不济事。没有别的办法了,就算是你挽救我二斗子的一条性命吧。不然我真的是活不成了。”
这回戚二嫂同意了。
二斗子开始为戚二嫂家做活了。牧放骆驼,打草、上桥,什么都干。
嘿嘿,你别说半个月做下来。二斗子失眠的毛病就没有了。睡觉香吃饭也香,于是人也就胖起来。不单身体如此,做活做得越多心里也越觉舒坦。王锅头说,这主要是人的心里慰贴了,不觉得愧了。
但是有一个人想不通,这个人就是二斗子的干爹刁三万,有一次刁三万在村道上碰见戚二嫂,把她拦住了。
“有事吗?”戚二嫂语气平和地问道。
“当然有事,”刁三万理直气壮地质问道,“戚二嫂你得给我个准话,不然我不能放你过去。”
“甚么准话?”
“就是你甚时候放我家二斗子回来?”
“这叫甚么话?”戚二嫂说,“二斗子到我家来是他自觉自愿的,甚时候留甚时侯走都由他自个儿。”
“你刮他的油还没有刮够哇,要到甚时候才肯罢手?”
“这话跟我说不着,你找二斗子本人去。”
戚二嫂一把将挡路的刁三万推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贴蔑尔拜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着各自不相同的挂念,有好几回戚二嫂把二斗子叫到她的屋里去,寻问她所关心的事情:“你把海九年的事说给我听听。”
二斗子为难地搓着大手:“二嫂。我已经说过多次了,海九年他在我们过伊克沙漠以前就离开驼队了,是我和王锅头亲自把他抬进牧人的蒙古包的。”
“那你怎么就好说他就一定死了呢?”
“那是在驼道上,二嫂你别忘了!”
戚二嫂不说话了,但两眼紧盯着二斗子的眼睛不肯移开。
二斗子知道戚二嫂是对九年的事不肯甘心,就开解说:“二嫂,你是个多么明白的人,这事还想不清楚?走驼道的人谁不清楚!死个人那是家常便饭。但凡踏上驼道,那就是有无数个死在前面等着你呢!遇上暴客你得死,遭逢大雪你得死,遇上沙暴你得死,甚至有个小灾小病的你也得死!……”
“可是蹇老太爷当年就活下来了!”
戚二嫂把蹇老太爷的例子一拿出来,二斗子无话可说了。
相同的对话不知道进行过多少次了,每次都是这样,他们的谈话都是在毫无结果的气氛中结束。
丈夫死了,海九年没了音讯。戚二嫂心灰意冷什么都不想做。后来就迷上摸毛鱼。摸猫鱼是村子里的人们玩儿的一种赌博的小游戏。
起初戚二嫂只是和村子里的妇女们玩玩,带个几十个铜子儿。就算是玩上一个通宵输赢进出也超不出一百个铜子。可是后来玩儿着玩着戚二嫂就玩儿得上了瘾,于是就甩开女人们转和那些男子汉们玩了。动真格的了,每次都带着一个羊皮口袋,里面装了几十两上百两银子。再后来就拿活物押赌,拿驼村人眼里最值钱的东西骆驼押。一次输三峰或者五峰骆驼。结果没出一个月戚二嫂就把自家值钱的骆驼差不多全输掉了。
是个早晨,蹇老三带着自己的同胞哥哥、弟弟走进戚二嫂家的院子。二斗子眼睁睁地看着蹇家兄弟把院子里的骆驼全都赶走了。只剩下了五峰还都是崽拖驼和病驼。
戚二嫂模糊的脸出现在窗户后面。
二斗子不肯甘心上前挡住了院门。
一向暴躁的蹇老三也不动怒,扬起下巴朝上屋喊:“戚二嫂!你家二斗子这是咋回事啊?挡着门不让我们出去。”
上屋的门一响,戚二嫂出现在屋前的台阶上。戚二嫂冲二斗子摆摆手。
得了戚二嫂的话,蹇老三也不等二斗子做出反应,伸手把二斗子拨开,拉开院门把骆驼赶了出去。
这时候戚二嫂看见了站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刁三万,对他说:“你把二斗子领回去吧。骆驼没了,这回我的院子里再也没营生可做了。”
刁三万欢天喜地地牵着二斗子离开了戚二嫂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