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整整五天了,二斗子带着大家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东一头西一头地瞎闯,把驼队带的最后一袋水都消耗光了,五天的跋涉中死掉了三只护卫狗,连牛二板留给二斗子宝贵的骊马也死去了,大家都知道,二斗子最后的时刻来到了——做为领房人二斗子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把驼队领上了绝路,依照行规他就该自行了断。
几十个被绝望逼疯了的汉子们将二斗子团团围住,几十双血红的眼睛盯住了失职的领房人。现在这些多年来生生死死与二斗子在驼道上闯荡的弟兄们,现在就要将他置于死地!至于领房人死了之后其余的人怎么办,大伙儿心里都明白,等待着他们的也只有死亡这一条路了。他们和二斗子的下场不会有什么两样,要说区别也就只是时间的问题。他们将一个个地慢慢死去,倒在寻找希望的路上。结果是一样的,也许是三两天也许只是一天一夜,总之在很短的时间里太阳和脚下的沙漠便会将他们身上的最后一点水分吸干,使可怜的渺小躯体变得更加渺小。但是他们的身体将会是完整的,也不会腐烂。
仿佛是被人们的脚步声惊醒了,二斗子在大家交织在一起的目光中坐起来。昔日的弟兄们那一双双熟悉的亲切善意的眼睛如今都变得可怕而又陌生。
“吃吧……”
胡德全平静的声音回荡在沙漠的上空。
直到这时二斗子才彻底清醒了,他记起了自己在接下领房人这营生的时候曾经许下的诺言——但有闪失,他宁愿吞沙自尽!
现在该到了他履行自己诺言的时候了。想明白了这一点,二斗子的心里反而平静了,他向着围在他周围的弟兄们看了一圈,然后跪起来,把脸冲着东边的方向——此时的东方就只是凭着感觉了——,他的目光平视着遥远的地平线,望着千里之外的那个他生活了许多年的温馨亲切的村庄贴蔑儿拜兴,磕了三个头。他的辫子匍伏在地上就像一条将死的蛇。
胡德全又催促道:“二斗子,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话就说吧。或许我们中间还能有谁活着走出这沙漠,也好替你完成最后的心愿。”
“替我捎句话给我的把兄弟海九年,……”二斗子说,“就说我二斗子不该不听他的话。”
“好。”胡德全说,“大伙都听到了吧,不管我们谁能活着回到归化城,都不要把二斗子的托付给忘记了。”
“哼!海九年这会儿就怕是我们见不到了,他大概正在地狱里等着你呢,”
“吃吧,”
“吃吧”
“吃吧”
……
一个个平静的声音叠摞起来,沉重地压在沙丘上,使得大沙漠都有点承受不住了。一缕缕细沙从沙丘上流淌下来。二斗子慢慢抬起头来,滚烫的沙粒在他的额头上烫出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坑。
驼队在胡德全的带领下又起动了。人、驼、狗都无声无息地走着,朝着一个认定的方向。
只有一峰骆驼哦叫着矬着身体不肯朝前走,频频回头。骆驼缰绳猛扯着刁三万都快抓不住了。
心硬得像石头似的驼夫汉子们连头也没有回一下。一切都有行规管着,二斗子以吞沙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他自个儿在接受领房人这活计的时候就选定了的。他无怨无悔。贴蔑儿拜兴的驼户掌柜和众多的拉骆驼的穷苦弟兄将各自的财产和性命交在他的手上,他二斗子就得以自己的性命做保。无话好说。
在一座沙山的拐弯处刁三万看见二斗子已经成了一个小黑点,缩在地上一动不动。都是在驼道上闯荡多年的人,谁都知道在这荒无人迹的大沙漠上,没有水没有食物就足够二斗子死上一百回!更不要说是二斗子当着大家的面吞下那么多的沙子。
后半夜,在临时的营地上大家都熟睡了。刁三万悄悄地走到骆驼堆儿里,他查找了好一会儿,终于认出二斗子的那峰母驼。他将母驼的鼻楸轻轻地解开了。……
二斗子正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跋涉,他看见自己走进了一个金子的世界,黄金的太阳,黄金的大地,黄金的山脉黄金的树木,沿着黄金铺就的驼道他看见一峰黄金铸成的骆驼正向他缓缓走来。太阳的光芒呈七彩的颜色,在那驼的身上迸射。二斗子站在那里等待着,终于认出了那正是他心爱的母驼赛因赛。二斗子看见自己叫了一声,他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但是他的呼唤声母驼听到了,母驼哦-儿、哦-儿地鸣叫着朝他跑过来。母驼的龙颈一耸一耸地跑得很快,它的金黄的前腿弯曲伸展伸展弯曲,它的两条后腿略略向两边岔开,踩踏出纷纷扬扬的黄金尘埃;它的龙颈一耸一耸地颤悠着,它的深褐色的眼睛湿润温暖,它的目光灿然耀眼;它的尾巴小巧俏皮一颤一颤地晃着,金色的风从他的两侧向后掠去……。
母驼绵软的脸颊在他的身上蹭着,伸出它粉红色的舌头舔他的头发,舔他的脸舔他的鼻子舔他的嘴。二斗子拼命地把母驼那酸酸的甜甜的湿润气息深深地吸进自己的身体里,他感到母驼亲切的鼻息正在轻轻地摩摸挲着自己的耳膜。二斗子终于醒了。
原来这并不是一个梦,他的心爱的母驼此刻正站在他的跟前。二斗子在母驼的眼睛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他想叫一声,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这时他才想起在他的嘴里塞满了沙子。
看见二斗子睁开了眼,母驼激动地打着响鼻叫起来。这通人性的生灵它有和人一样的感情,二斗子清清楚楚地看见,有两滴亮晶晶的泪珠从母驼那褐色的眼睛中溢出来,泪水滴落下来慢慢地在母驼毛绒绒的长脸上移动。
上午驼队围坐在一起吃饭。这是自从迷路以来头一次安安生生地吃顿饭。在一片咀嚼声中大家沉默着,突然听到刁三万发出深长的叹息。他把饭碗放在沙滩上了。
紧接着王锅头也不吃了。
刁三万站起来望着,他的嘴角挂着一小缕面汤。他猛地定在那里望着远处一动不动了,接着刁三万喊起来:“胡驮头!……快看。”
“喊什么喊?”胡德全问道,他正对面着刁三万坐着。
“你往身后看!”
胡德全转过身来,他呆住了,在他的视野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移动的小黑点。他眨巴了几次眼睛,当那黑点越来越大,能清楚地认出那是一峰骆驼时,心狂跳起来。胡德全感叹着:“老天爷呀,难道说是二斗子吗?”
母驼正朝着他们慢慢走过来,它的背上横着搭着一个人,胡德全连想都没想立刻就猜到了,那个横着爬在两个驼峰间的人就是二斗子。
王锅头丢掉手里的碗筷发疯似的狂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