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板眼珠转了转,仍没话。
“你说该咋办吧,牛领房。”胡德全说。
狂躁的驼夫们都安静下来,几十双满含愤怒的眼睛盯住牛二板,等待他的答复。二斗子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他知道在这种情形下,他的师傅挨一顿臭揍将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二斗子拉了拉牛二板的衣襟,提醒道:“师傅,俺跟你去找水,俺就不信,草势这么旺的地方会没有水?”
牛二板从惭愧与沮丧中清醒,“卟”地一口将嚼碎的头发与辫子一起吐出,说了声:“走!”抓起辫梢一甩,那长长的独根辫子在他的脖子上缠绕两圈。
漠漠荒野,夜风砭人。师徙二人一前一后,顺着一面漫坡朝低凹处草势繁茂的地方走去。二斗子听见自己的肚子里咕咕噜噜叫了两声,说:“师傅,你饿不?”
牛二板说:“不饿!”抡开手中的铁锨将一排披碱草拦腰斩断。二斗子紧跑几步跟上师傅,一边解开裤带把直向下滑的裤子往上提提,将裤带重新勒紧。二斗子听见师傅说:“把鼻子放灵泛点儿,往草深的地方闻。……咱俩人分开寻。”
师徙俩像狗似的不停地抽搐着鼻子,弯着腰在草尖上一路嗅一路走。他们把鼻子收集到的所有气息仔细地过滤、分辨、筛选、鉴定。鼻子的嗅觉功能得到充分发挥的同时,听觉与视觉相对受到抑制,驼队的嚷嚷争吵声听不见了,躲在不远处深草丛后面的五六双闪着残忍绿光的狼眼也被他们轻轻放过。他们低着头在草尖上嗅着走,一点儿也不知道,那狼眼里放出的交叉的绿光慢慢结成了一张网,正将他们罩住,并且越收越紧。是命,完全是命。二斗子一直到死也都是这样认为的。那天夜里那小小的狼群中所有的狼都盯住了同一个目标,而把二斗子轻轻放过去了。狼们很耐心地散开一个包围圈,跟着牛二板走了十多里地。在牛二板终于找到了泉水,一边呼喊着二斗子一边欣喜若狂地挥锨挖下第一锨的时刻,恶狼扑上去咬断了他的喉咙。二斗子只听到师傅被狼咬断的半截子呼叫,朝着师傅跑过去。在朦胧的月光下清楚地看到一只站立起来的狼,从后面把两只爪子搭在了牛二板的肩膀上,另外两只狼正从前面向师傅进攻。
二斗子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发出了呼喊,铁锨抡圆在头顶挥舞着冲向狼群,他连着两次攻击打断了两只恶狼的腰。他知道狼是铜头铁屁股麻杆杆腰。两只被打断了腰杆的恶狼滚在地上发出毙命前瘆人的绝望嚎叫。三只也许是四只,正在向牛二板攻击的狼被二斗子的勇猛突击打乱了阵脚,纷纷放下猎物跳出圈外,在几十步远的地方围着二斗子打转嚎叫。二斗子拔了一些隔年的蒿草匆匆扭在一起,燃起一个火把,一边抵御着恶狼,一边照着师傅,察看他的伤势。牛二板头耷拉着,脖子上张开一个拳头大的窟窿,粘稠和血从伤口上翻着的窟窿向外涌。二斗子一只胳膀抱着牛二板,一只手高举着火把,拼命摇着师傅的身体将他从昏迷中唤醒。
恶狼的牙齿整个地把牛二板的喉管切断了,他嘴唇拼命翕动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后来拼尽全身最后的力量抬起一只手臂,向一个方向指了指。二斗子顺着师傅指的方向看到一座土山包,那座土山包是马鞍形的,两座山相连的地方凹了下去。二斗子知道师傅是要他记住那座马鞍形的土山包,找到马鞍山就能找到泉眼。牛二板又指指自己的嘴,指指自己的心窝。二斗子明白了师傅的意思是让他把马鞍山编进《驼路歌》。骨井已经干枯,《驼路歌》中原来的那段词不能再用。二斗子呜呜咽咽地把四句新编的歌词唱给师傅听。
没等二斗子唱完,牛二板就断了气。
这个干了十二年驼队领房人的英武骠悍的汉子死了,他就死在了他刚刚找到的泉水旁边。他用自己的生命和最后一滴鲜血,为《驼路歌》的歌词做了一次修正。
吃饭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雨滴毫无障碍地自天而下,噼噼啪啪砸在草丛里,溅起一团水雾。远山近景都变得模模糊糊。镶着灿烂白边的黑云,一路翻滚把焦脆的雷声丢向湿淋淋的草原。从云层中斜射下来的太阳光束,把清亮清亮的大滴雨珠照得透明清澈。被雨淋湿了皮毛的狗纷纷夹着尾巴躲到身躯庞大的骆驼肚子下面。散布在草滩里的骆驼以它们的睿智预感到了这场雨会下得很久。它们一个个都仰起脑袋大张着嘴,把下落的雨滴接在口中。整整齐齐按顺序排列着的货驮子摆成了四方形,都盖着苫布,在草原上划出一座临时的小小驼城。“城”的中央是用苫布搭起的房子。房顶中间的天窗一团一团地卷起燃烧的干柴的青紫色烟雾。紫色烟雾被雨滴打散,沿着房子四周卷落下来。诱人的饭香裹在白色的热汽中包围着房子。草原的空气透人心肺的清爽。
掌柜子、驼夫、领房人都围坐在房子里吃饭。吃的是白面烙饼揪面汤。王锅头把和好的白面在一张硬牛皮上擀,切成条状,一块一块地揪着投进开水翻滚的锅里。倒入葱花、调料和预先煮好的羊肉碎块。驼夫们都是能干能吃的角色,瓢似的海碗捧在手里唏唏溜溜地喝,嗄吱嗄吱地嚼着白面烙饼。
二斗子第一个放下饭碗走出房子。吃饭前他看过云彩,估摸着这场雨最多不过一顿饭的工夫。现在饭摊子还没撤,眼前跌落的雨滴已经变得稀稀拉拉的了。
二斗子走到骊马的跟前,弯腰扯开马腿上的三脚绊,他拿马衣在骊马的脊背上仔细撩了半天。然后给它备好鞍桥、紧好肚带。二斗子正要牵着它走的时候,那马儿嘶叫一声,猛地一扬脖子把二斗子拽倒了。一个意外的惊心动魄的场面出现了:挣脱了缰绳的骊马自己跑到了牛二板的坟前,在坟头上不停地嗅着。低沉的嘶鸣在骊马的长喉咙里翻滚着。
看到骊马这样子,二斗子心酸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二斗子拿手巴掌抹着眼泪,安慰骊马说:“师傅他死了,咱们还得活下去。……”
二斗子在心里叹息着,牵着骊马离开了师傅的坟头。沉重的责任压在他的肩上,使他再也不能想、不敢想别的什么事情了。二斗子在心里默默地唱着《驼路歌》,把将要走的这一程的路线和所要经过的地方一一仔细滤过。
“掌柜子们、伙计们--起驮!”
心里沉甸甸地装满了责任与情谊的二斗子攀鞍纫镫翻上马背。骊马咴咴嘶叫起来。
又响起了那沉稳的驼铃声。湿淋淋的泛着新鲜水汽的草原在驼队的脚下“吧哒、吧哒”响着,节奏鲜明、有力。十几条各等毛色的护卫狗,踏溅着草滩上的积水,在驼队的前后奔跑逡巡。驼道从骊马的蹄下向着落日的地方延伸。二斗子凝视着远处越来越明亮的地平线,那地平线就像蛇一样在舞动。就在二斗子夹了一下睫毛的一瞬间,在那明亮的蛇形地平线的上方,在铅色的云层退出来的天幕上,一字排开,出现了七个环环相扣的太阳!——七个太阳把闪闪耀目的七彩光芒涂抹在云层上,涂抹在草原上,涂抹在驼队的身上,涂抹在领房人二斗子身上。七个太阳用它们的七彩光芒涂抹出一个美得让人心惊的奇幻世界。整个驼队所有的驼夫、骆驼、马和狗都被那奇异的景致惊呆了。刹时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整个世界都像着了魔似的愣在那里了。
“跪下!……”
二斗子呆痴片刻大叫一声,与此同时他滚下马鞍,把一张虔诚骇然的脸冲着七个光彩煌煌的太阳,“咚”地一声跪下,不由自主地说了些什么。当时驼队所有的人,驼、狗都朝着那七个神奇的太阳跪下,齐刷刷的。
谁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七个太阳中有六个渐渐淡化融合在了幽蓝色的天幕里,只留下一个挂在天边,挂在那条蛇形的地平线上,像一座又大又圆的橙红色的门。二斗子带着驼队就朝着那座又大又圆的门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