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为蹇老太爷作丧事的时候,王锅头就曾发表过这样的高论。他在胡德全请他为贴蔑尔拜兴的驼队出行择日子的时候说,“……阎王爷看中了贴蔑尔拜兴了。”当时胡驮头还是将信将疑,但是以后的事实证明了王锅头的卦显灵了!一个春天和一个秋天在贴蔑尔拜兴接连死了三个人。蹇老太爷的丧事刚刚办完了,紧接着就是戚二掌柜死在了驼道上,现在马上就又要为新的死人送行了。而这个新的赶往地狱的人就是年轻的领房人牛二板。贴蔑尔拜兴人的心总是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就连不懂事的孩子脸上也罩着一层灰色的悲戚阴影。
在归化通往科布多的驼道上,在距离归化城三十个程头的地方,是一个名叫骨井的地方。骨井在驼道上是一个很有名的程头,因了一口很特别的水井而得名。在骨竟井之前的驼道是一个连三旱。所谓连三旱就是连着三个程头都见不到水。因此这口骨井对于过往的驼队就显得特别重要。骨井是一眼特殊的水井,井壁是用骆驼骨头砌起来的。这骨井与牛家父子的声望与命运保持着密切的关联,这种关联重要到什么程度,就是身价与性命!是牛二板的父亲牛刚当年亲自踩的点并且亲手挖出来的。
驼道上的事就是这样,隐藏在草丛和沙丘后面的道路是领房人的命根子。而那些隐秘的路径是谁发现的就归谁所有。所以这骨井的地理方位只有牛家父子知道,也只有牛家父子能够使用。因此归化驼运行的人也把骨井叫做“牛家井”。
为了便于记忆,领房人把驼道上的秘密全都编成唱词,装入《驼路歌》中。歌词的要害地方全都是隐语和暗语。比如怎么样在茫无边际的草原上寻找到骨井,各种的方法在《驼路歌》中隐藏着呢。外人就是唱给你你也听不懂,以为是一首普通的民歌呢。
驼队到达骨井要给人、骆驼、护卫狗饮水,要给水鳖子加水。这水是难得的甜水。骨井前面还有七天的路程没有水源可取,又称连七旱。所以这骨井就尤其重要。连七旱路程所需用的水全得在这儿备好。
哪承想到,就是这一趟,领房人牛二板惨死在了草原饿狼的爪下。算一算牛二板死离师徒这场对话还没出一个月呢。
在骨井事件发生的那天夜里,广袤的草原上宁静平和,天上缓缓飘动的浮云、满含艾蒿辛辣苦味的夜气,都没有暗示给领房人牛二板什么危脸。在牛二板的感觉里一切都很正常。骨井快到的时候领房人骑着骊马站在一块高地上擦亮了火镰,约定俗成,火镰一亮就是告诉身后的驼队——程头到了!
信号发出牛二板便心境宽松地摧马跑下坦缓的坡地。那里有一眼深约两丈的水井。牛二板熟悉那水井就像熟悉自己的指纹,那井是他一锹一锹亲手挖出来的,井壁是父亲带着他用一块块骆驼的骨骼垒砌起来的。井底的泉眼水很旺,足够两千峰骆驼的大驼队饮用。
然而就是这眼牛二板父子亲手挖掘成的骨井无耻地背叛了他。当他爬在井沿上将一只羊皮软桶垂下去的时候,才意外地发现,骨井里已经没有了水。他误以为是映在井水里的两颗星星,却原来是一只陷入枯井的狼的眼睛。那只垂死的狼听到了人的动静以为是遇到了救星,睁开幽绿色的暗淡眼睛朝他嚎叫一声。
狼嚎声把牛二板的醉意吓得无踪无影。驼道领房人是从来不喝酒的,怕误事。但是牛二板敢。牛二板一家爷孙三代做领房人,在归化城具有赫赫名声。牛二板二十岁开始做领房人,走北沿闯欧洲下汉口如履平地,二十年未出过丁星差错。他要喝即喝,谁也奈何他不得。
醉意逃遁,神志清醒,牛二板跳将起来,大吼一声,一把牛耳尖刀已经握在手中。手腕一抖,一道白光飞出去,尖刀不偏不倚插进狼的咽喉。一双幽暗的绿灯熄灭。牛二板攀着一根绳子扑到井底两只手发疯般在干燥的沙质泥土上刨了半天,抓在手里的全是干刷刷的沙土,全无一点水的信息。
“老天呀,是你要绝我牛二板的路吗?”
牛二板将两只手紧攥的拳头伸向苍苍茫茫的夜空,发出比狼嗥还要恐怖的绝望嚎叫。
驼队赶到程头立刻就发生了牛二板意料之中的骚乱与躁动。驼户掌柜刁三万、戚二、蹇家兄弟和王锅头吆喝着伙计们扎房子卸驮,这时候王锅头已经开始拢柴点火了。是二斗子第一个发现了情况异常。二斗子正和刁三万搭手从卧倒的驼背上往下搬货驮子,一扭脸看见师傅愣怔怔地立在骨井旁,手里握着一根马鞭在发呆,骊马没上绊子站在他的身边。十多只护卫狗一齐围着骨井七零八落地朝井里望望,又抬头拿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牛二板。
群狗都愤怒地吠叫起来,王锅头提着羊皮水桶走向骨井。他好像是被什么吓了一跳,跟在王锅头身后的二斗子听见他叫了一声:“牛领房!……”
二斗子听出王锅头惊骇叫声中的张惶失措,他丢下货驮子跑过去,问:“师傅,咋啦?出甚事了?”
牛二板没说活。王锅头把手里的羊皮桶伸向他,说:“二斗子,这可咋办呀——骨井里一滴水也没有!”
二斗子将信将疑,望望牛二板又看看王锅头,然后扑向骨井。
王锅头的喊叫声像一阵旋风,眨眼间就把惊慌的情绪传染给了整个驼队,正在吆喝骆驼卸驮子的驼夫和掌柜们都停了手跑向骨井。拖着沉重的匣子鞋跋涉了一百多里的驼夫们,一个个早已是饥肠辘辘、焦渴难耐、疲惫不堪了,都眼巴巴地盼着在程头上卸了驮,舒舒坦坦躺在房子里喝上口热茶,等着王锅头做饭。哪成想他们盼到的却是一眼枯干的骨井。没有水熬茶、没有水做饭、没有水饮马、饮狗,更没有水饮骆驼。饥饿、干渴、疲累与失望搅在一起酿造出愤怒。粗野的叫骂声疾雨般地砸向领房人牛二板。许多双愤怒的眼睛都逼视着领房人,许多双粗大有力的手从四面八方伸出来推搡着他。牛二板被围在人群中间像个陀螺似的旋转着,自信的威风凛凛的神态一扫而光,呆痴的表情挂在他那苍白的脸上。
“师父!……”
二斗子叫了一声扑上去,被身高力大的刁三万拿胳膊一挡推到一边去了。
“你们要干甚么?”矮小的二斗子被淹没在了身躯高大的驼夫汉子群中。
王锅头把二斗子拉到了一边,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就别添乱了。”
二斗子说:“我怕师傅吃亏!”
“我操你的祖宗!……牛领房。”
“你领的这是什么路?”
“叫狗日的下井去掏水去,今日他姓牛的若是掏不出水来,咱们就喝他的血。”
“你以为那十份驼工的工钱就是那么好拿的?!……”
“还有呢,咱还给他另加着八两上等的大烟膏子呢。”
……
是经验老到的王锅头把大家劝住了,王锅头说:“大伙儿别吵吵了,这会儿就是吵翻了天,骨井里也不会冒出水来的。就是立马把牛领房剁成八段也没用。这会儿要紧的是想一想咋能找到水。……”
“那你说咋办?”胡德全问道。
王锅头说:“依我看大家先歇息着,让牛领房坐下来想一想。他牛家祖孙三代做领房,算起来在这驼道上跑了也快一百来年了,再没有谁能象他对驼道上的事熟悉,他能想出办法的。”
“再说了,他姓牛的拿着领房人这份工钱他就得办领房人的事情——迟早这找水的事得他去。”
……
被愤怒的驼夫和掌柜子们团团围住的牛二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眉头皱成圪蛋,牙齿在紧闭的双唇后面咯嘣嘣咯嘣嘣响。他把自己的发辫梢咬在嘴里嚼成了碎沫,狠狠的目光焊在了一个地方,一动不动。
胡德全和刁三万、王锅头交头接耳一番,用手拨开叫骂不停的驼夫走到牛二板跟前,一字一句地说:“牛领房,俺们出一百两银子的大价钱雇你,可不是为了让你把驼队往枯井跟前领的。……”
“还有整整八两大烟膏子呢。”刁三万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