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玛骑在豹花马的背上等待着海九年。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与前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身后多了一峰骆驼,骆驼的缰绳拴在豹花马的鞍桥上,在它的弯曲的龙颈旁边吊着一只硕大的牛尿泡水袋,沉甸甸地坠着。海九年走近达尔玛,眼睛也不看她,说:“走吧。”
他们沉默地走着。过了大约两袋烟的功夫,海九年听见达尔玛说:“元龙哥,你骑着骆驼走吧。”
达尔玛吆喝骆驼卧倒,海九年爬到骆驼脊背上去了。这中间海九年始终没说一句话。
骆驼的缰绳仍然在豹花马的鞍桥上拴着,海九年也不要求解开骆驼的缰绳。他在驼背上摇晃着,散漫的目光从半眯着的眼睛缝中铺撒出来。一片片草原和丘岗的模糊影子从他的身边闪过。
达尔马放马跑起来了,跑得越来越快。骆驼载着海九年在豹花马的后面跟随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海九年觉得自己的目光被一片阴影罩住了,他睁开眼睛发现他们正面对着一座怪石磷峋的大山。从阳光的角度判断这座山是南北走向,往南往北都看不到尽头,十分陌生耸立着。一道狭窄幽深的峡谷躺在阳光的阴影下。在峡谷口的两边,象被刀削斧砍似的褐色岩石一层层地向上盘摞上去,一直升到目力不及的地方。看不到一只飞鸟和野兽。在寂静的压迫下巨大的山脉、险峻的峡谷和它周围草原都可怕地沉默着,听不到一点声音。……这里肯定不是他和达尔玛曾经居住过的草原。
海九年吃惊地问,“这什么地方?”
达尔玛没有立刻回答,她下了马,牵着缰绳走近海九年。海九年从卧倒的骆驼背上跳下来,疑疑惑惑地打量着哈拉沁山。高耸的山峰沉默着一座接一座连绵着望不到头,有一种不好的猜测在他的心里升腾起来,他觉得达尔玛也许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是他从达尔玛异常平静的举动中什么可怕事情的迹象也没发现。他注意着达尔玛的每一个动作,看着她从豹花马的鞍桥上把骆驼的缰绳解下来,交在他的手上。
达尔玛眼睛望着毛尔古沁峡谷对海九年说:“这座山的名字叫哈拉沁,这里就是毛尔古沁峡谷。”
一个霹厉在海九年的心头炸响!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难道这就是恐怖的毛尔古沁峡谷吗?”
“是的,”达尔玛看出了九年的怯懦,问道:“你是害怕吗?”
“哼!……我怕什么。”九年把脑袋甩了一下,语气决绝地说。“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你说吧,你要我怎么样?”
“现在我要送你过去。”
达尔玛说完不再理睬九年,只管自个儿冲着峡谷跪下,两眼微闭,手指拨弄着脖子上的佛珠祷告起来。
海九年不由自主地打量起了毛尔古沁峡谷:从表面看去这条狭长幽深的山谷并没什么太特别的地方,只是它两边的岩壁更峥嵘陡峭,象被刀削斧砍过的褐红色的岩石一层一层地耸上去,越往峡谷里边山崖越陡,峡谷越往上越窄,到了崖顶上的部位两边的崖壁就几乎要接上了,只留出一线极狭窄的缝。太阳的光线只有很少一点能够射进峡谷中去,因而峡谷内十分阴暗。在山口前的阔地上立着两个木架,九年走近了认出那是两个十字架。黑色的油漆早被风吹日晒变得斑驳脱裂,上面的俄文字迹已经模糊不情难以辩认。九年断定,这无疑就是十几年前随牛领房的驼队一起死在毛尔古沁峡谷的那两个俄国人的十字架了。海九年情楚地记得,那两个俄国人一个是地理学家一个是考古学家。为了他们的死归化城的商民前后付出了将近八万银子!正是这两个十字架才使海九年切切实实地相信了,此刻自己是真的站在了曾经吞噬了牛领房数千峰骆驼的大驼队的毛尔古沁峡谷的面前!
在达尔玛的指挥下,九年拿绳索把骆驼的嘴扎上,也把小狗巴卡的嘴缠住;达尔玛用预先准备好的碎毛片包住豹花马的蹄子;……。做这一切的时候海九年已经没有了任何思想,只听达尔玛的摆,达尔玛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决不多问一句。在他的心里自己已经死了。他想,是达尔玛给了他又一次生命,为了的背信弃义地逃离,达尔玛怎么处置自己都不过分。海九年注定自己是必死无疑了。
一切准备好之后,海九年听见达尔玛说:“走吧!”
“往哪儿去?”
“向峡谷里走。”
海九年走起来。他的感情他的思想都停止了运动。只有机械的直直的目光仍然能够感受着世界。身体在无色的空气中游弋一丛一丛的茅草悄无声息地向他的身后滑去。默然耸立的崖壁迎接着他走进了毛尔古沁峡谷。
海九年便跟在达尔玛的身后走起来。俩个人一前一后无声无息地走向了毛尔古沁峡谷。
时间停滞了。一切活的思想不再运动。太阳静悄悄地看着。
一切都在空灵虚渺中进行着,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推着、托着,将海九年送进了毛尔古沁峡谷。两侧的岩壁都严肃着面孔,脚下是灰黄色的尘埃,厚厚地铺展着,象是踏在绵软的羊毛地毯上的感觉。在峡谷种段,海九年看见许多人的头骨、枯娄、向上伸着的胳膊、狗的三角形的头骨以及一个挨一个的骆驼的完整脊骨……,都生动地展现着。好相是从灰黄色的水面下浮出来似的,构成一个白骨森森的丛林!
海九年手里的缰绳猛然向后拽着,几乎要把他拉倒了。海九年回头看看,见骆驼目射惊恐这色一个劲儿朝后矬着身子,一阵又一阵颤抖的波纹象波浪似的顺着胯骨向大腿滑下去。骆驼深棕色的眼睛里闪动着骇然的黑光。海九年拿手抚摸着骆驼的肌肉直哆嗦的脖子,无声地安慰着它;小狗巴卡偎在他的怀里抖早成了一团,无形的恐怖吓得它连眼睛都不敢睁了。
“不要停下!”
达尔玛压得极低的声音在海九年耳边响起,语调中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海九年督促着骆驼又走起来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海九突然感到眼前一豁亮,一片金黄色的沙漠出现在他的面前。强烈的阳光刺激得海九年睁不开眼睛,他把手掌搭在眉骨上,打量着眼前的景物:黄色的沙漠在阳光下闪耀着一片金色的光芒。
达尔玛已经把豹花马嘴上的绳索解开了,豹花马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将脑袋高高扬起摆动着;达尔玛嘴里哼哼着拿手抚摸着骆驼的脖颈把缠在骆驼嘴上的绳索也解开了。
“这就是伊克沙漠,”达尔玛整理着手中的绳索站在海九年的身边。说,“南北不到二百里。只要一天一夜的功夫就能穿过去……”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这是伊克沙漠,是片小沙漠……”
“不!我是问你——你刚才告诉我咱们穿越的这条峡谷是毛尔古沁峡谷?”
“对,是毛尔古沁峡谷。”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毛尔古沁峡谷有神佛守护着是任何人也不可能通过的。”
“可是我能够,我知道她的秘密。……”达尔玛讲起来了,“我阿爸在出家以前我们的家就住在这一带的草原上,那时候我的阿爸还没有出家当喇嘛;我们走转场走敖特尔没年都要穿要毛尔古沁峡谷。阿爸是从一位大喇嘛那里得知毛尔古沁的秘密的,大喇嘛教给阿爸一条咒语,只要向峡谷念一遍咒语,一切都会平安的。……”
“达尔玛!……”直到这时海九年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激动得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走吧,骆驼身上驮着水袋和干粮,足够你半个月用的。穿过伊克沙漠用不了十天你就能到达某程头,你能赶上自己的驼队。……你走吧!”
“叫我怎么报答你?”
“不要,我不要你报答。这完全是神佛的旨意。你走吧,你是一个驼夫,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记住,在喀尔喀草原上曾经有一个蒙古女人,她叫达尔玛……。”
海九年走起来,在第一个沙岗子上他回头看了看:达尔玛海8站在那儿望着。
达尔玛又追上来,他想肯定是她后诲了。立在那里等待着,只要达尔玛一说出来让他回去的话他立刻会毫不犹豫地跟她返回去的。
但是没有,达尔玛从马背上跳下来,:“我忘记了告诉你,毛尔古沁的咒语。你是一个驼夫,你将来会用得着的。……”
达尔玛把咒语念了一遍,问道:“记住了吗。”
海九年默默地点了点头,只觉得喉咙一阵阵地梗咽嘴唇哆嗦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定定地望着达尔玛想把她的样子永远地记在心里,但是泪眼婆娑中达尔玛的身形是越来越模糊后来他感到达尔玛把什么东西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同是听见达尔玛说:“这串佛珠送给你,它能保佑你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海九年牵着骆驼走起来。一步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