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一章母狗生了一窝仔,海九年特别喜欢其中皮色是黑白花纹的一只小狗;主要是那只小东西聪明。达尔玛不在家的时候多,它们和海九年更熟悉。小花狗特别依恋九年,不论他干什么总跟在他的身后。晚上也不离开他半步,就卧在他的被窝旁边。海九年拾粪它跟着,结果走不动了,海九年就把它放在背上的粪筐里背回去。主要是这小伙聪明,能看出人的眼色会讨人喜欢。如果海九年想抽烟了,刚要伸手去拿烟袋,这小东西就会抢先一步蹿上去把烟袋叼了送到主人的手边。穿衣服也是这样,海九年刚刚把袜子穿好小东西就已经把靴子叼来了;海九年刚刚穿上裤子,小东西就把腰带给他叼来了。当然海九年也娇惯它,给它好东西吃。什么奶酪奶皮子羊肉都给它吃。海九年到查尔罕山去砍桦树枝那会儿它才两个月,海九年不打算带它,拿一根细驼毛绳把它拴在了毡包里。但是海九年走出了有二十里路的时候听见小花狗的较声——这小东西句然给追上来了。他奇怪小花狗是怎么挣开拴它的绳索的,返回家以后海九年才看见,拴狗的驼毛绳硬是让小花狗给咬断了。在半路上小花狗就走不动了。在后面呜汪呜汪地叫。海九年故意不理它,想看看这小东西究竟会怎样。结果小花狗紧跑了几步跳到勒勒车上去了。
一晃时间就国去一个多月了,海九年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他和达尔玛的小日子就相草原上的小溪流似的欢快又轻松。海九年相一个真正的蒙古男人一样做着该做的一切家务,尽着一个丈夫的职责。他本来就会说一口流利的蒙古话,语言上一点障碍也不存在。春天到了,海九年脱去了驼夫的衣服,换上了一身蒙古袍子。如果是一个外来人走近他们的生活,决不会怀疑他是一个蒙古人的。说好了夏天他们都去参加旗里举办的那达慕游艺大会。达尔蚂甚至海鼓励海九年参加男子的赛马。现在他们住的这顶蒙古包已经很破旧了,而且也太小,决定在那达慕会上买一顶新的更大些的毡包回来。
那天海九年留在家里清除羊圈,干着干札无缘无故地就觉得心里烦闷得很。他一甩胳膊将铁锹丢出去老远,走回毡包里去了。从毡包出来的时候海九年的怀里抱着马鞍子,肩上挎着猎枪。他想去打猎散心。
在给暗红色的老骒马备鞍子的时候海九年奇怪地发现,那马的一只前蹄——是左前蹄——总是微微地弯曲着不大敢结结实实地着地。他搬起老骒马的那只蹄子观察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毛病。当他骑上马跑起来的时候,注意到老骒马跑得很不带劲儿,它的瓦蓝色的马眼里呈现出一种痛苦的神情。它显然是很不情愿奔跑,老是扭着脖子去咬海九年的膝盖。心情烦躁的海九年被老骒马的表现弄得十分恼火,马鞭子一下比一下更恨地落在了骒马的身上。
这次出猎海九年打到了一只红狐狸、两只兔子。在河边下了马,让老骒马喝水,自己蹲在马的上游洗了洗脸,觉得心里畅快多了。他牵着马缰想遛遛马,就发现老骒马的腿有点瘸。他停系来抱起马的左前腿仔细看了好半天,仍是什么毛病也没看出来。
海九年到底不是真正的牧人,他对马病不在行。晚饭的时候他把老骒马的事告诉了达尔玛,他想老骒马肯定是得了什么暗疾。可是达尔玛听了以后只是“哼”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海九年没有注意到达尔玛躲躲闪闪的目光和迅速在她脸上滑过去的不自然的表情。反正老骒马年龄大了也不是什么心爱的坐骑,主人不在意它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海九年也就不再提它,事情就算过去。
海九年和达尔玛约定,出去放羊和留在家里干活儿这两样营生他两人以十天为期轮换着做。这个十天改是海九年在家,反正也没什么事,同时想做一个真正的牧人的念头促动着,海九年就去捣鼓那匹老骒马。他用手一点一点摸着,把老骒马那条病腿从肩胛处一直到蹄掌上检查了无数遍。两天以后他终于从马的槐骨下面的蹄毛丛中拔出了一根竹刺。那竹刺有半寸长。喀尔喀草原是不上长竹子的。显然那竹此刺不是自个儿跑到马腿上去的。海九年把那竹刺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心里就明白了。
晚饭的时候海九年把那根竹刺往达尔玛面前的小桌子上一放,立刻达尔玛的脸就涨红了。竹刺上还粘着朱红色的油漆,正是从达尔玛手中的筷子上劈下来的。达尔玛抱着海九年的胳膊拼命摇着,解释说:“你千万别生气!……我没有别的替思,只是怕你离开我。我不愿意你走……”
也说不情是海九年给了达尔玛一个预感,还是达尔玛的举动启发了海九年,总之半个月后的一个早晨海九年终于离开了达尔玛的家。
那个难忘的早晨就象拿刀子刻在岩石上似的永远印在了海九年的记忆中。象每一个平常的早晨一样,早茶过后达尔玛照例骑着豹花马去放羊,豹花马腿细腰长胸肌发达皮毛油亮,走起路来步态矫健而又潇洒;马背上的达尔玛轻摇曼摆在唱着一首歌。羊群走上一个长满褐色夹岗的岗子。远处是迷迷朦朦的晨雾,太阳象一盏罩在奶油色的灯罩里的羊油灯晕晕地发着亮。在羊群扬起的尘头上涂抹着变幻不定的粉红和蛋黄的颜色;一缕朝霞投射在达尔玛的身上,海九年看到在丘岗的顶上出现了一个仙幻般的美丽剪影。骤然穿透晨雾的光束落在达尔玛蓝玉石的耳坠上,红里透紫紫里透蓝光线反射起来象彩色的乱箭射得海九年前仰后跌站立不稳。
海九年沉重的身躯靠在蒙古包的软门框上,整个蒙古包被撞得訇然作响。达尔玛骑着豹花走马最后在丘岗的顶上晃了一下,消失了。那里留下了达尔玛永远也不会消逝的影子。草原静谧无声让人心慌意乱,海九年栖栖惶惶手足无措。他把目光转向草滩,那匹暗红色的老骒马正伸长着脖子冲着达尔玛消逝的那座丘岗呆望。
海九年不再犹豫,返身走进蒙古包。
“我走啦……,达尔玛,我对不住你!”
海九年喃喃说着,声音大部被泪水浸在了心里。涌出来的几滴泪在眼眶里悠悠打转。他把一床羊皮被子抱在胸前闻着,被子散发着羊膻味儿和达尔玛身上特有的馨香。那混合的气味从鼻孔钻进他的心脏,变成一根根钢针扎得他一阵阵发抖!后来海九年猛然跳起来,拿一块粗布单将自己的几件衣物包起来,然后把布包斜着绑在身上。最后跪下来冲着蒙古包正面的神壳磕了三个响头,转身跑出了毡包。
两个时辰以后海九年骑着老骒马来到了他所熟悉的驼道上,他照到了那棵猛犸象牙化石。他跳下马在草地上寻觅着,很快就发现了一堆新鲜的驼粪,沿着驼粪的方向追了不一会儿,就看见了一队驼队的影子。
传来一阵熟悉的狗叫声,海九年扭脸一看竟是巴卡追来了。他把巴卡抱在怀里,骑着马沿着驼道跑起来。不一会儿就赶上了那支驼队。这是一支小驼队,只有一顶“房子。驼队中有人认出了海九年。领房人简单问了海九年几个问题确认他是归化的驼夫,便答应了他与驼队同行的请求。
海九年将缰绳拴在马脖子上,拍拍骒马的长脸,说:“回去吧,……回达尔玛那儿去吧!”
海九年把自己的脸贴在老骒马毛绒绒的长脸上,觉得心里有姑热烘烘的东西直往上拱。
可是,时间仅仅到了黄昏达尔玛就追上来了。整在行进的驼队被护卫狗们的吠叫惊动了。驼队自动停下来,领房人和驼夫们紧张地操起肋家伙——大家以为暴客出现了。领房人早已经把枪端在手上,向达尔玛瞄准着。
达尔玛骑着豹花马在草地上划出半个圆来,躲避着群狗的攻击截住了驼队的去路。她手里握着的牛耳尖刀把一束束雪亮的白光放射出来。
海九年一看见有一骑一乘象一朵色彩斑斓的云朵飘过来,心里就明白了。他对领房人说:“来的不是暴客……,别动手!”
领房人举起枪向跑过来的达尔玛厉声喝道:“停下!——不准你过来。”
达尔玛勒住了马。豹花马暴躁地打着旋子,发出一阵阵高亢的嘶鸣。
“海九年,”领房人问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暴客?”
“她是我的……,”海九年吭吭哧哧回答,“她只是一个蒙古女人,是一个普通牧民。我认识她。”
“海九年!——你站出来。”
达尔玛晃着牛耳尖刀说话了。
海九年红着脸从领房人的身后走出来。
经验丰富的领房人把狐疑的目光在海九年的身上扫了扫,就明白了八分,领房人无声地笑了,他把手里的枪掂了掂重新挎在了肩上。
领房人把两只空拳抱在胸前向达尔玛揖了揖,用蒙语说:“你我素不相识无恩无怨,请让开路放我们的驼队过去吧。我们是吃驼脚饭的人,耽误了时日是要遭货主罚银子的!……请姑娘高抬贵手。”
“这位师付说得不错,我们素不相识无恩无怨,我绝没有为难驼队的意思。只是请你们把海九年交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一问海九年自然就明白了。”
领房人将疑问的目光投向海九年:“你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海九年嗫嗫懦懦一句话答不上来,他的嘴唇哆嗦着鼻尖上冒出了汗,身高一米八零的一条大汉缩嗦着直往领房人的身后躲。驼夫们嘁嘁吵吵的议论一阵阵钻进他的耳朵。
领房人在马背上扭动着身子用目光寻找着海九年,问道:“海九年,你养病的时候是住在这个女人的家里吧?”
“是哩。”
“她的家里是不是没有男人?”
“是哩,……她的男人死了。”
“这么说你肯定是和这个女人过上了?”
“过上了……”
“海九年你别做出这般松样!没用。”领房人拿马鞭指着海九年骂道,“做小子的要拿得起放得下,过就过了也没有什么。眼下你说一句痛快话——你是愿意跟驼队走呢还是愿意和这个蒙古女回去?”
“我愿跟驼队走。……”
海九年望着领房人坐下的马的蹄子回答,声音小的象蚊子叫。
领房人喝斥说:“你他妈的大2点儿,再说一遍!”
海九年又说了一遍。
“你听见了吗?这位姑娘,”领房人转向达尔玛,“海九年他说了他愿意跟我们走。我们汉人有一句俗话,叫做‘捆绑不成夫妻‘,既然海九年他不情愿,你又何必呢。天底下男人多得是,你另寻一个愿意与你过日子的男人就是,就不要勉强海九年了。……请让一让路,我们的驼队还急着赶路呢。”
达尔玛不答话,只拿眼睛盯住海九年。她的话已经不是说出来而象是从牙缝间射出来的石子一粒粒砸向海九年:“你!……你这个没良心的男人!——你不得好死!”
领房人挥了一下手,驼队开始起动了。
达尔玛牵着马一步步走向海就年,但是她被随后也下了马的领房人挡住了。
“躲开!”达尔玛愤怒地朝领房人喊道。
“别意气用事,姑娘!我说过了——捆绑不成夫妻,……”
领房人的话音未落,就见达尔玛猛地将手伸向腰间,胳膊肘子一旋锃亮的牛耳尖刀就握在了手上。领房人的马被这突然出现的情形吓得连连向后直退。
可是领方人是什么人,岂是一个蒙古女人一把牛尔尖刀能够吓得制的。只见领房人将身子一闪,瞬间攥成的拳头闪电般地出击,听得一声响达尔玛手中的刀子已然落在了地上。领房人抢上一步拿脚踏住牛耳尖刀,扭头对身后的海九年说:“走你的人!这个女人我来对付。”说着一伸手把达尔玛的胳膊牢牢抓住,任她怎样挣扎也动弹不得。
驼队经过达尔玛的身边走远了。
在爬上一座漫坡顶的时候,海九年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达尔玛和豹花马还在刚才那片草滩上站着。
上午,在驼队扎房子的营地。一片散放着的骆驼;围着一眼平地井扎着两座帐房。后半夜躺下的驼夫们还在睡梦中呢,只有两名值班的驼夫在草滩里看守着进食的骆驼。锅头忙忙火火地燃着一堆篝火准备做饭,浓烟向上冒着。这时后猛然间响起了护卫狗的吠叫声。
海九年地一个醒来了。其实准确的说这大半夜他根本就没睡着,抛弃达尔玛的负疚心情一直折磨着他。预感告诉他这事不会这样完结。海九年把脑袋伸向帐外,看见十几只护卫狗形成一个散兵线象展开的扇面朝着东边的一座土岗包围过去。有马蹄声隐隐从那里传来。
“出了什么事情?”
领房人用睡一朦茏的声调问。
海九年没有立刻回答,他在观察着——骑马的人越来越近了。群狗的叫声喧闹着。帐房里的人都被吵醒了。
“海九年,你他妈的聋啦?……到底出了什么事?”
还没等海九年回答,就响起了锅头的喊叫:“啊哈!……那个蒙古女人又追来了。”
正在穿衣服的驼夫们都停下了,重新躺下去。
“这才隔了一天就又追来啦,真是痴心婆娘负心汉!……”正要穿衣服的领房人把羊皮大氅往身上围围紧坐在那里兀自发起了感慨。“你说女人这东西也不知道是拿什么做的,真是让人犯迷糊。”
坐了一会儿领房人动手穿衣服了,一边叹着气骂道:“海九年,你他妈的也真做孽,既然你跟那女人过上了就老老实实过下去算了!人咋活不是一辈子。……瞧瞧,你把那女人折腾得疯了似的,弄的我们也不得安神。……”
“杨领房,你躺着吧。”
正在穿衣服的领房人听见海九年说,觉着十分诧异,拿奇怪的眼神望住海九年注视着海九年。“怎么,你有办法能把那个女人弄回去?”
“不是,……”海九年已经穿好了衣服,鞋子也登上了,他一边把腰带往紧了扎着一边俯身拾起他随身带来的那个小包袱。“我跟它回去。”
领房人呆在了那里。在许多双被海九年的意外举动弄得迷惘不解的眼睛注视下,海九年高大的身躯在帐房门口弯了一下腰走出去了。
所有的驼夫、掌柜都跑出了帐房。锅头喊住了护卫狗,狗们都蹲踞在草地上不动了。
海九年一步一步朝停在土坡上的达尔玛走过去。
“你可别犯浑啊,海九年!将来你会后诲的。……”
杨领房大声地喊着劝说着海九年。但是这次海九年连头也没回,领房人只看见海九年朝后挥了一下胳膊,动作十分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