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布道尔基的尸体在蒙古包临时搭起的棚子里停了三天。达尔玛亲自为死去的丈夫缝制了一个巨大的白布口袋,送葬的那天海九年在长老寺的两个小喇嘛的帮助下,把驯马手装进了白布口袋里。手里紧紧攥着围巾的达尔玛站在旁边看着——依照当地蒙古人的规矩,死者的亲人不能再布接触他的身体。大喇嘛坐在红色的驼绒软垫上,在法鼓的伴奏下念经做法为桑道尔基超度亡魂。香烟缭绕法鼓铮铮,庄严神秘的法事进行了两个半时辰。在法事快要结束的时候,海九年给一匹豹花马备好了鞍瞻。他把马鞍往前挪了挪,几名小喇嘛抬着桑布道尔基的尸体把他横着搭在马鞍子的后面。
开始为在这个世界辛苦了一辈子的驯马手送行了。桑布道尔基亲手调驯出来的豹花走马高昂着漂亮的头颅,四蹄倒动着走起来。豹花马步态是那么的优雅,它的神情是那么的庄穆而又高贵,它的无声移动着的身体宛如一朵色彩斑斓的云彩。
绿草无涯整个草原在太阳的照耀下庄严地沉默着。祥云飘移,载着老驯马手向着另一个世界去了。
泪流满面的达尔玛双手抚在胸前,心里默默地唱着一首祭歌为丈夫送行。
鹞鹰飞不到的险峰上,
你沿着峭壁巡行,
白羊羔荐为牺牲;
祭奠你啊——
我的丈夫!
愿你在天上看着我们。
雄鹰罕至的山巅上,
你从旁边安然经过,
黑羊羔为你荐行;
祭奠你啊——
我的丈夫!
愿你在天上看着我们。
……
远出湛蓝的天幕上出现了一个点儿,慢慢地飘动着。海九年望着那移动的小黑点,心里想那改是上天的使者来迎接桑布道尔基的吧!庄严的法事使他不敢怀疑在那蓝色天幕的另一头还存在着一个比他置身的地方更加美好的世界。那个世界正在等待着老寸马手。
移动的小黑点迅速变大,成为一只张着翅膀翱翔着的苍鹰。显然苍鹰那无比锐利的眼睛早已发现了桑布道尔基。它盘旋在桑布道尔基的头顶发出一阵阵悠长的鸣叫。过了不大一会儿,听到召唤的同伴便接二连三地飞来了。鹰群越飞越低,它们的翅膀连在一起就象是一片黑色的云朵。
海九年终于听到了身后“咚”地一声闷响,同时也感到豹花马的身体随着颤抖了一下。他控制着缰绳,让豹花马继续保持着平稳的步式朝前走。海九年端正着身子没有回头看,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三天以后达尔玛搬了家,离开了那个随时都会勾起她伤感回忆的地方。在路上他们看到了一付完整的人的骨架。那付人骨面朝天仰躺着,远远看去就象一朵白色的花朵开放在绿色的草丛中间。已经走过很远了海九年还不断地回头看,那朵白色的骨花让他想到自己,若不是遇上了达尔玛他也和桑布道尔基一样了,变成了一朵开方在茫茫草原上的一朵白色的骨花。
他们向着东南的方向走出一天的路程,在一条无名的小河边扎下了蒙古包。海九年履行了自己的偌言,他象一个真正的丈夫那样与达尔玛在一起生活了。在桑布道尔基临死的前一天海九年到底把老驯马手那反复做给他的手势搞明白了,那是老人最后的一个心愿——他希望海九年留下来做达尔玛真正的丈夫。海九年答应了。刚刚经历了又一次死亡的他还会做出什么选择呢。是大儿玛给了他又一次生命。现在的海九年早已不是许多年前大盛魁的那个不谙世事的小伙计了,从戚二嫂的身上学得了做男人的本事也知道了做男人的责任。他以一个热血奔腾的驼夫汉子的全部热情拥抱了达尔玛。
几十里之内再没有别的人家,蓝天下是一片碧绿的草原,只有畜群陪伴着他们;是一个真正的二人世界。每到夕阳西下草原就沉浸在安闲的静谧之中,他们整夜整夜地相拥着把自己的爱和全部热情送给对方。一个个销魂的夜晚陪伴着他们,充盈着他们年轻的生命。
但是最终古海还是丢下了达尔玛,走了。
海九年丢不开他的驼队。天天后半晌他都不由自主地跑到离毡房不远的土山上望。他们的毡房离驼道很近,每到夜深人静的晚上,那“嗡_咚,嗡_咚”的驼铃声就顺风飘进他们的毡房。……常常是这样,达尔玛放羊归来了,都站在海九年的身边好一会儿了,他还一点也不知道呢。有时候达尔玛和他说了好半天话可他就象个聋子似的连一句也没听进去。
达尔玛看出了海九年的心事,虽然他人是在她的身边可他的魂还在驼道上走着呢。达尔玛什么也没问,她知道问了也没用。这天早上达尔玛没象往常那样去放羊。吃过早饭之后她不声不响地把所有的餐具全都归置在一起,接着又把海九年刚刚叠好的被褥重新展开和毛毡紧紧裹起来。拿驼毛绳捆紧了。
“你这是要做什么?……达尔玛。”
海九年奇怪地问。
“搬家。”达尔玛简单地回答着,也不停下手里的活儿。
“为什么要搬家?”海九年说,“这里的说草不是很好嘛!”
“水草好也要搬家!”
达尔玛看也不看海九年,只顾自己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蒙古包里的东西收拾完了,达尔玛对呆呆地站在旁边的海九年说:“你去套勒勒车。”
海九年糊里糊涂地在草滩上把牛捉住,将两辆勒勒车都套好了。达尔玛把归置好的东西放到车上去。她对海九年说:“拆包吧。”
海九年又糊里糊涂地去拆卸蒙古包。把拆下来的蒙古包的顶毡、围毡和包顶与围墙的木架都叠好捆好;这一回他也不要达尔玛督促,把那些东西全都搬到勒勒车上。
达尔玛赶着羊群走在前面,海九年吆着拉车的牛跟在后面。走上一座土山包海九年回头看了看:坡下的草地上留下了一个圆圆的黄褐色的圆圈。在满眼的绿色中那圆圈特别的显眼、刺眼。这时候海九年突然明白了,达尔玛之所以执一要搬家是因为这里离驼道太近了。
他们向东北方向走出了三天的路程,在一眼废弃的水井旁停下了。海九年和达尔玛站在水径边观察着,这径显然被人遗弃已经多时了,井壁在好几个地方瘫塌了,水是特别的脏水面上覆盖着一层幽绿色的东西。看不出水的深浅,恶臭的气味直冲人的鼻子。
“这儿怎么样?”
达尔玛观察着海九年脸上的表情,征询他的意见。
海九年环顾四周打量着这片陌生的草场,这里也是一片地势较为平坦的凹地,但凡是凹地一般来说地下水位都比较浅也容易聚积雨水,因而草就长得好一些。但是草长得茂盛不等于水草就好,在满眼的绿色中海九年很快就发现——牲畜不能尺的野黄蒿和带刺的蒺藜在不少地方疯长着。可以闻到空气中苦麻路麻的味道,那是野蒿散发出的气味。牲畜爱吃的麦芒和披碱草被浅绿色的黄蒿包围着显得势单力薄。海九年象个真正的男主人把草场打量了一会儿,同意在这里扎下蒙古包。他知道这儿的草场虽说是不怎么好,可达尔玛的畜群数量不大足够用的了。在草原上能够找到人和牲畜饮用的水源采是最重要的。
海九年脱去袍子和靴子——很短的时间里达尔玛已经把他打扮成了一个蒙古汉子了——下到井里去。水面搅动,他看到无数较不出名来的浮游小生物在粘稠的绿色覆盖物之间惊慌乱蹿。一只死兔子在水面上暴露出来。那只倒没的小动物当初在误入陷井的时后一定懊诲极了,它的圆睁着的红眼睛里充满了怅惘与诲恨。兔子的肚子象鼓一样胀起来,达尔玛拉动着绳子把将装了死兔的羊皮水桶拽上地面。海九年在水井里听到一声响亮的爆炸声,他知道那是死兔子被丢出去发出的声音。
他们干了一个下午。井底的水全部掏干净之后,清洌洌的泉水就带着沁人的凉气从沙质的地层中渗出来了。原来这是一眼宝贵的泉水井!从决定搬家的那天早晨开始,象浓雾似的郁闷空气就笼罩着海九年和达尔玛,现在沉闷的空气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俩人的情绪都高涨起来,一起动手干起来。黄昏的时候毡包也立起来了羊扎也圈好了。新的家安置好了。
“元龙哥——快来看哪!”
达尔玛在井边叫海九年。
海九年跑到井边一看可乐坏了,短短的时间里井里的水已经涨得有半人深了!这是一眼很旺的泉水井,一圈一圈白色的水花从井底向上翻着。达尔玛打了一桶水上来,俩人扳住羊皮桶的沿儿头抵着头争着抢着喝那清凉的泉水。井水把脸和衣襟都弄湿了,他们哈哈大笑起来。调皮起来的达尔玛双手掬着水向海九年的头上脸上泼着,俩人追打起来。笑着闹着在草滩上苯跑着。
后来达尔玛偎在海九年的怀里,都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在西边丘岗顶上的落日。草原上铺展着晚霞金红的色彩,在丘岗的顶上和一切阳光能够照耀到的地方,到处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现在我明白了你为什么要搬家了。”
“为什么?”
“原来咱们住的地方离驼道太近了。……”
“是的,我是怕你离开我。”
“不会啦,……”海九年注视着边的土岗,太阳的一半已经沉落下去了。“这都是命,是解不开的缘份!命中注定我是要在喀尔喀草原上遇上你的。我不会再到哪里去了。”
涌动的泪花在达尔玛黑色的眼睛里闪着光,突然它把手捂在脸上哭了起来。
“你怎么啦?”海九年把她的两只手从脸上掰开来,问道。“你是不高兴吗?你为什么事伤心?”
“不!……不是伤心。我……我这是因为高兴才哭出来的。”
泪花在她的笑脸上闪着光。
海九年拿粗糙的大手给达尔玛擦着泪,他激动起来,把达尔玛紧紧抱住,滚烫的嘴唇就落在了达尔玛光结的额头上、扁桃形的眼睛上、小巧的鼻子上……。在亲吻的间隙他说:“我不会离开的……就和你在这里过一辈子啦!……”
达尔玛被海九年强有力的双臂抱着有点喘不过气来了,她哼哼唧唧地应着,觉得自己软得就象一根面条似的了。
“往后我去放羊。”达尔玛听见海九年说,“你留在家里熬茶做饭。”
“不,放羊要走很多的路,太累人。”达尔玛说,“你就留在家里,放羊的事还是我去做。”
“我一个大男人一天起来尽干些熬茶做饭拣牛粪的营生成什么体统!”
“其实拣牛粪的事也不用你做,放羊的时候我顺便就可以干的。过去我一直是这么做的,放牧归来还要做饭伺候桑布。……我习惯了。”
“那我干什么?”
“你要是不愿意做饭就等着我回来。”
海九年笑了。达尔玛就相草原上的扎玛玛花似的单纯扑素,她的一颗心整个向他敞开了。
达尔玛又说:“你要是觉得烦闷就骑上老骒马去散心,在北边的查尔罕山上有许多野物,你可以拿着猎枪去打猎。咱们家有一支老式的伯勒根猎枪呢。”
海九年没有去打猎,不过查尔罕山那而他是去了,那里的山坡上长着大片大片的白桦树林。连着五六天他在查尔罕山上砍白桦树枝,他用自己砍来的桦树枝为成了一个新的羊圈。达尔玛存着好几大包驼毛,海九年把那些驼毛在蒙古包前摊开来干,就坐在包前的草地上搓起了驼毛绳——这手艺他还是在沙尔沁驼场的时候学到手的。半个月的功夫在绕着羊栅的还散发着清香的白桦树干上就挂满了一串串驼毛绳。牛粪和做烧柴用的夹岗在包旁的龙地上象小山似的堆起来。海九年从早到晚不肯闲着,他俨然是一个称职而又热心的男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