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温暖的初春的雪夜,象棉絮象云朵轻轻地将他涌托着,海九年觉得自己的身体慢慢飘浮起来,后来就飘得愈来愈快,最后终于来到一个纯净的没有一点声响的世界。与此同是他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另一个自己正在沉甸甸地向下坠落着,越坠越深越坠越快,最后来到一个黑古隆东的所在。一个意识在告诉他——那向上飘浮的是他的灵魂,往下坠落的是他的肉体。他似乎听见灵魂在对他的肉体说:“我要死了!……”
而他的肉体却不言不语,继续着黑暗中的跋涉。灵魂望着他的肉体就象看着自己的兄弟一般,灵魂看到肉体走到一堆…篝火的旁边,铺开一张厚敦敦的骆驼屉子在上面坐下来。粗壮的黑色夹岗在红色的火焰中燃烧,热烈的火焰把篝火周围的积雪溶化了,几道溶雪的小溪流流到海九年坐的驼屉跟前停下,他们很快变成了晶亮的冰块把驼屉与地上的积雪冻结在了一起。两碗热乎乎的牛油茶喝下去海九年感到身上暖和起来,他伸展双腿让二斗子帮着把匣子鞋脱下来。匣子鞋早已没有了鞋的形状,都变成了脸盆大的冰坨子。刚刚吃完饭,疲累就把他打倒了。灵魂看见肉体在临时搭起来的房子里呼呼噜噜地睡着了。
也许是过了一会儿,也许是过了很久,海九年已经完全搞不清楚了,他觉得那时间忽而就象他整个一生般的漫长,忽而又象眨眼之间那么短暂。在黑暗的雪野上,灵魂奔跑着呼号着找哇找哇,在一个地方终于找到了自己兄弟般的肉体。灵魂无限欣喜地扑过去,与肉体合在了一起。……这时候海九年开始醒了。
首先出现在海九年视线中的是一座蒙古包的包顶——圆形的天窗许多根百腊木棍支承起来的包顶和覆盖在上面的羊毛毡。
“我在哪儿?……”
海九年问道。他以为自己得声音大的响彻了整个蒙古包,而实际上他的声音很小,微弱得只有伏在他的脸前才能听得到。
海九年连问了几遍无人应答,心里就有点泛急。他挣扎着竭尽全力试图把子己的身体坐起来,结果没有成功,身体的各个部位都不肯听从他的调谴。这情形让海九年感到害怕了。在灵魂与肉一分离开来的时候他没有害怕过,可是现在当他从死神的魔掌下逃脱出来的时候,他开始害怕了。他觉得自己就象一个婴儿般的软弱,甚至他都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得到了回应。是一连串呼呼哧哧的奇怪响声。海九年把目光扫遍蒙古包的各个角落,结果看到离他很近的地方几乎与他肩并肩地躺着一个人,呼哧呼哧的响动就是从那个人的喉咙里发出来的。从天窗投射下来的阳光时而强烈时而暗弱,海九年看到在变幻的阳光作用下那人的脸忽而暗绿忽而铁青十分的可怕。阳光在晃动,有一会儿青蓝和灰黄的颜色在那人的脸上争斗,使他的变形迅速涨大拉长占去了整个脸的大部面积。在那张可怕的脸上亮着两个洞,有幽幽的蓝光在闪动。海九年猜想那该是一双眼睛。
发现海九年看到了自己,那人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一下。于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对话就开始了。
“啊……唔唔……哇!……”
那个人问海九年。
海九年非常紧张,他不能断定自己此刻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他也不知道躺在他身边的这个人是天堂里幸福的弟兄还是地狱里的凶恶魔鬼。他急急忙忙说:“我……我还活着!……我没死。”
那人又说:“唔唔……啊!……哇哇哇……”
“我叫海九年……我没死!……你要干什么?我还活着!”
海九年下意识地回答着,他认定眼前这个人是阎王爷派来的使者。慌乱中他在说明自己的时候也不知道使用的是蒙语、汉语还是俄语。
这场不会有结果的对话直到黄昏时分女主人放牧归来方告结束。
年轻的女主人走进蒙古包,一看见海九年立刻笑了,她弯弯的细眉跳了起来,说道:“呜哇!……拉骆驼的人,你到底是醒过来啦!”
“我是在哪里?”
海九年用熟练的蒙语问。他的意识已经清醒了,他猜到了这个蒙古女人是毡包的主人。
“这是我的毡房,”女主人说着又解释道。“你是在我的家里。……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想吃点东西?要不要喝奶茶?”
海九年摇摇头:“这里是什么地方?”
“怎么,你不知道吗?”女主人在他身边跪下,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好极了,已经退烧了!没事了。……看来你是被烧糊涂了,这里是喀尔喀草原,现在你是在沙格德尔王爷的领地上。你生了病,得的是伤寒症;是驼队中你的朋友们把你送到我这儿来的。你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
“这么说我这一次又没有死……”海九年喃喃地说着,“老天不灭我呀!……”
海九年闭上了眼睛。
“瞧你说的!”女主人看到有眼泪从海九年紧闭着的眼缝中溢了出来。她用手帕把那泪擦掉,安慰道:“你别胡思乱想,拉骆驼的哥哥,象你这么强壮的男人是决不会轻易死去的!我请来的长老寺的喇嘛大夫就是这么说的。……”\par海九年免强把一大碗苦涩的蒙药喝下去,就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他太虚弱了。
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他睁开眼睛看到女主人坐在自己的身边,她的一双黑眼睛闪动着单纯、善良的笑意望着他。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海九年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象婴儿似的软弱无力。
“你别动,你想做什么我来帮你干。”女主人把一字手放在海九年的胸脯上。“我刚刚熬好了奶茶,你喝点儿吧?”这时候女主人的眼睛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看着他。已经完全清醒的海九年好象被那目光烫了一下,心脏立刻在胸膛里狂跳起来,失声叫道:“达儿玛……你是达儿玛?”
女主人端着奶茶碗愣在了那里。
“你是谁?……你怎么会认识我?”
“达尔玛,你仔细看看……难道你真的认不出我了吗?”
海九年激动得浑身一个劲儿哆嗦,棕黄色的瞳仁放射出一束束亮光。
达尔玛被海九年搞懵了,她吃惊地睁大眼睛望着这个不期尔至的男人,努力在他的脸上寻找着往日的熟悉的影子。“你的眼睛让我觉得熟悉。在哪里见过……等等,让我想想。”
“八年前……,在乌里亚斯台……”
海九年轻轻地提醒着。
“你是拉骆驼到过乌里亚斯台吗?”达尔玛问道。
达尔玛的话让海九年感到很失望,他摇了摇头,心里很伤感地想着:“我的模样一定是变化得太厉害了……,这会儿我就是站在父母和杏儿的跟前,恐怕他们也认不出我来了!”
达尔蚂疑疑惑惑地观察着,在海九年的脸上能够唤起他记忆的特徵。
“我就是古元龙……,”海九年终于忍不住了,“那时候你在沙王府做使唤丫头,我们经常见面……。看桑布道尔基驯马!”“难道说……,你就是大盛魁的那个小掌柜古元龙?”
“是我……”
“可是你怎么会变成一个拉骆驼的人呢?”
“……我做这营生已经有六年了。”
“哇!——我认出来了,你真的是元龙!你的整个模样都变了,可是你的眼睛海是原来的样子。神佛保佑!——这简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意外的惊喜使达尔玛跳起来,奶茶飞溅出来洒得到处都是,她也顾不得收拾了,扑上去紧紧抓住海九年的受拼命摇晃着。
“这是天意,……让我们又见面了。”海九年紧紧地咬住嘴唇朝达尔玛重重地点了点头。重逢的喜悦和对重新获得生命的感慨压迫着他,使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此刻他的心理和他的虚弱的身体一样脆弱得很,他从达尔玛那温暖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母亲、父亲和杏儿的亲情。一股热流在他的肚子里升腾起来冲上了喉咙堵得他喘不上气了。
“老天不灭我古海!……”
海九年在心里对自己说着,眼角上便溢出了一滴泪。那泪在他皮肤皲裂的颧骨上久久地驻留着,随着他身体的哆嗦颤动着。那泪尽尽只一滴,再也没有了。海九年的记忆中这是自他被大盛魁开销以来第一次冲着一个人哭出来!\“你怎么啦……元龙。”达尔玛拿手帕给海九年轻轻地把泪擦去。“你是在为自己的生命耽忧吗?——你没事的,象你这么强壮的男人是不会轻易地死去的。”
“达尔玛!……”海九年把达尔玛的手抓住用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他觉得自己抱着的不只是一只女人的手,而是拥抱着他自己的生命,拥抱着曾经抛弃他的整个世界。
后来海九年安静下来,在达尔玛的服伺下喝了半碗奶茶。
“这是谁?”海九年用目光指着躺在他身边的人问达尔玛。“他是你的阿爸吗?”
欢欣的笑意迅速从达尔玛的脸上退去,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反问海九年:“你当真没有认出他来吗?”
海九年又把那个人仔细看了一遍,他摇了摇头。
达尔玛看着那个人,一字一板地说:“他就是桑布道尔基!”
这一回轮到海九年困惑了。他问达尔玛:“你是在说沙王府的那个英武的驯马手桑布马?”
达尔玛点点头。
“这怎么会呢?……”
达尔玛给海九年讲述了桑布道尔基的不幸故事。
三年前,桑布在调驯一匹烈马的时候不慎被那匹马掀下了马背。不幸的是马的一只蹄子恰巧踏在了他的脖子上,把他的颈骨踏成了粉碎性骨折。桑布侥幸活了下来,但是自那以后在也没能站起来。同是他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沙王派达尔玛伺候可怜的驯马手。
桑布道尔基出事以后又过了一个月,有一天沙王亲自来到王府的偏院。王爷走进立在马厩旁边的驯马手住的小房子,王爷说:“桑布道尔基——我可怜的驯马手,灾难把你折磨成了这付样子,看见你就让我心里难过。你在王府为我服务整整二十八年,有无数的名马良骥经你的手被调驯出来,你的功老就连佛爷也会看在眼里的,沙王我决不会忘记你。
现在你成了残废人,在也不能为我调驯走马了,那么好吧,我就赏给你三九羊群、一对乳牛和骏马三匹,再把王府里最漂亮的丫头送给你做妻子。你带着属于你的畜群和妻子随便到哪里都可以,去过象云彩般自由自在的日子去吧!……”
临出门的时候王爷又补充道:“……你记住——只要是在我的领地上,就免除你终生的一切劳役和赋税!”
达尔玛是用勒勒车把桑布道尔基拉着离开王府的。
桑布道尔基似乎在为海九年的到来而激动,也不知道他是认出了海九年还是怎么的,他一直很专注地注意地听着达尔玛与海九年说话。后来残废人把目光停在海九年的脸上再不挪开了,他双唇蠕动着可以看出来他是用了最大的努力把两只手臂抬起来,反复地做着一个手势。
遗憾的是不论桑布怎样努力,还是无法把自己的思想传达给海九年。
一连着好几天都是这样,没天里桑布都要反反复复向海九年打出同样一个手势。显然残废了的驯马手是有要紧的话要对海九年说。海九年问达尔玛,达尔玛躲躲闪闪回答说她也不情楚。
但是驯马手非常顽强,仍然用手势向海九年表达自己的一个什么意思。
五天以后桑布道尔基死了。
可怜的驯马手死得无声无息。早晨达尔玛出去放羊,海九年背着红柳框去拣牛粪——他的病已经基本好了,只是体力还未完全恢复——午后当他把拾回来的牛粪到在蒙古包旁边的干粪堆上,拍拍手走进毡包的时候,发现驯马手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死后的桑布道尔基面容安祥,就象是睡着了似的。海九年觉得桑布死去的样子看上去要比他活着的时候给他的感觉要好得多。从天窗投射进来的阳光直泻而下,为死去的驯马手的脸上涂抹了一层均匀的红润颜色,温馨宁静的死的气息抚慰着死者。使海九年没有一点恐惧的感觉。相反的海九年倒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解脱。这一刻在桑布的脸上海九年一下就认出了八年前那个名播整个乌里亚斯台草原的著名驯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