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九年清楚的记得他生病的时候是在走出了归化城有五十二个程头的地方。那天下午他们宿营在一个叫作苦水井的地方,刚刚卸下货驮子海九年就觉得自己的身上有哪个地方不么舒服。吃过饭之后他糊糊涂涂地就睡着了,当他被人从睡梦中叫醒的时候看见王锅头的脸附在自己的身边。“九年,今天该你值班放驼哩。”
这时候海九年才想起自己的职责:依着归化驼运行百年来形成的规矩,驼队一但上路不论是掌柜子和驼夫、打火灶饭的锅头大家一律都是平等的承担驼队上的各项义务,每个人除了牵自己的骆驼之外,对于驼队上所需要的燃料、驼队扎下房子以后夜里值班警诫,第二天早晨放牧骆驼吃草。所有这些营生都是要驼队上的人来分担,按照驼队行进时前后排列的顺序轮着值班,这些平等表现在在帐蓬里睡觉,一般来说在帐蓬口的位置总是最差的,而帐蓬最里头的位置是最好的,为了求得待遇平等和公正,也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转磨盘的办法。具体说就是一顶房子的人在睡觉的时候大家每天顺着时针向里移一个铺位的位置,这样一天天转下去每个人都会遇到睡在帐蓬口的时候,也会遇上睡在温暖的帐蓬尾的地方。甚至拾粪、牧驼、夜里值班也是依照这样一个规矩行事。曾经有人考证它的来由,似乎是出于早年间军队营蓬里的做法。总之这规矩在归化驼运行已经流传了一百多年,没有人怀疑他的公正和实际。事实上驼队在茫茫的草原、沙漠、戈壁上行走,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面对出没绿林间的盗贼和野兽,驼队必须要有严密的纪律。
海九年一个人值班的时候睡着了。早晨醒来的时候他就觉得身上的力气就像漏勺里的水似的都漏光了,两只脚踩在草地上就像踏着绵花,头脑昏昏沉沉觉着白色的雪园在他的眼前不停的飘动和摇晃。勉强争扎着赶到了程头,没等锅头做熟饭他就昏昏沉沉的睡着了。刁三万叫他吃饭的时候偶然用手碰在了九年的脸上。刁三万惊叫起来:“唉呀,九年这小子不对了,他的脸都烫手呢。”
二斗子赶忙把随队的先生请来给九年诊病。先生只是一个劣通医道的驼夫而以,除了会给人看病在一切方面他和别的驼夫都没有差别,自己牵一峰骆驼,自己装驮子卸驮子。
先生沉着脸把两根手指头从海九年的手腕上挪开:“他的情况不好,怕是得了伤寒了。”
“该怎么办先生?”二斗子焦急的望着先生的眼睛。“您得想办法把他的病治好。”
先生已经在帐房里站起了,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儿,从里面捏出两个小纸包交在二斗子手上。“这两包药你给他吃下去。能不能好就看他的命了。”
二斗子用割绳子的小刀把海九年的牙齿撬开,王锅头把用温开水冲开的药糊糊灌进了九年的嘴里。海九年半仰半坐靠在刁三万的身上,他的三角形的喉结在肮脏的皮肤下面上下滚动着。海九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的意识里糊里糊涂的感觉到有几个人在眼前晃动。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觉得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来自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以后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半夜里刁三万被什么声音吵醒了。他翻起身来看见躺在自己身边的海九年正在闭着眼睛呐喊。一缕从帐蓬的毡门帘缝隙照进来的月光恰巧停在海九年的脸上。刁三万清清楚楚地看见海九年像蒙上了一块月蓝色的布,痛苦的表情使他感到非常恐怖。刁三万用手摇了摇海九年的身体,海九年停止了呐喊。
第二天起程的时候二斗子把他的把兄弟装在一个誊空了的货篓子里,用绳子邦住,在他的身上盖了两件老羊皮袄。海九年紧闭着眼睛,牙齿咬得咔咔直响。从他嘴里呼出来的呵气在他的毛容容的胡子上、狐狸皮风帽两边的耳帘上和长长的眼睫毛和眉毛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霜。从此二斗子把海九年牵引的十八峰骆驼也归到自己的驼列里来了。他一个人担起了两个驼夫应该做的重担。同时还要照顾他生病的拜把子兄弟。每到一个程头二斗子都要独自一个人把两个驼列的货驮子全部卸下来,第二天再重新一个一个装上去。就连海九年应该承当的拾柴火、放牧骆驼、夜里做警诫值班的工作二斗子也全都承担起来了。在这个小个子驼夫的身上似乎有着永远也消耗不完的力量与热情,每到程头驼夫们把各自的营生做完之后围着锅头的灶火喝茶,他们看着二斗子短小的身体迅速的奔跑着把一个个货驮子卸下来。有时候戚二掌柜或是刁三万也会伸出手来帮一帮二斗子。通常情况下吝啬的“狼人”总要唠叼着埋怨二斗子:“甚人甚命,海九年他落到这步天地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你帮不了他。这是驼道上谁都知道的事情,没有哪个得伤寒病的人能活着走出草原的。莫不如趁着他的身体还有热乎气儿给他折叠起来,还好装在篓子里带走。不然的话你就只有把你的把兄弟仍在这荒野里了。”
但是二斗子不说话他依旧默默地毫无怨言的为海九年做这一切,在路上二斗子经常会把驼列停下来,他让骆驼卧倒,自己爬在海九年的脸上,一边“九哥,九哥”地喊着,一边仔细的观察着海九年的脸。心里害怕的想道:他不会死了吧,若是他死去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么我连为他叠尸的事也不能做了。
每到一个程头,二斗子顾不上自己吃饭总要先照顾海九年他把干馒嚼啐了用手指头塞进不海九年的嘴里去。这活儿细致的简直就像对待婴儿一样。有时候昏迷中的海九年并不能够很好的配合给他喂饭的人,他的牙齿经常是紧闭着的。为撬开海九年的牙齿筷子都被二斗子毁掉了好几双,常常是喂海九年一次饭要用掉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常常是同伴们都已经吃完饭开始脱掉皮袄要睡觉了,还看见二斗子就着油灯的灯光在喂海九年呢。这种时候胡德全就会说:“二斗子,你该不是在喂一个婴儿吧?”
“二斗子有做娘的心肠呢。”
众人议论着各自睡了。只有王锅头匆匆忙忙的收拾着锅碗瓢盆,走到九年跟前。说:“我来喂,你赶快吃饭吧,碗里的面条都快凉透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差不多有六七天的光景。有一次二斗子替海九年值班。他抱着一支伯勒根猎枪坐在篝火旁守夜。猛地听到帐蓬里响起了一声奇怪的喊叫,二斗子冲进帐蓬看见刁三万、牛二板、胡德全、蹇二几个人正围着海九年,海九年仰躺在地毡上。蹇二按着海九年的肩膀,胡德全和刁三万各抓着海九年的一只光腿,他们已经把海九年的腿叠起来了,正在向下使劲的叠。海九年的身体向弹潢似的跳着,从人缝间二斗子看了海九年一双眼睛圆睁着,恐怖的光亮正从他的眼睛深处向外射。二斗子联着把胡德全、刁三万推倒在地上,二斗子把伯勒根枪冲着刁三万,枪拉得呼啦啦响:“谁敢再动手害九年哥,我就拿枪子儿嘣了他!”
刁三万望着黑洞洞的枪口愣住了。
胡德全说:“二斗子,你别胡闹。大伙这么做是为了九年好,也是为了你好,谁都知道在驼道上得这么重的病是肯定活不成的。”
“绝死无疑。”蹇二说。
二斗子吼道:“你们一个个都没长眼睛吗?没看见九年哥他还睁着眼睛呢,他还在喊呢。咋说就没救了呢?”
王锅头拿手巴掌在脸上抹着泪:“二斗子,你别怪大家,大伙是怕你心里不落忍才背着你给九年叠尸的。刚才我去找先生讨药,先生连药都不肯给了。先生说他只会给活人治病,不会让死人复活。”
二斗子叫骂着跑出去了。在另一顶帐蓬房里二斗子把躺在皮被下的先生拽了起来二斗子用他的有力的手指掐着先生的脖子,另一只手把枪口抵在了先生的脑门儿上。问道:“把药给我拿出来!”
先生被二斗子掐着脖子喘不上气了,翻着白眼珠向二斗子点点头。
二斗子拿了药旋风般的跑回自己的帐蓬。他用枪逼着让刁三万和王锅头一个撬开海九年的嘴,另一个拿吃饭的勺子把药给海九年灌到嘴里去。
也许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海九年这一次醒来之后再也没有把眼睛闭上。肌肉在他的像蜡一样失去光泽的脸上神精在颤动着,脸上露出了难以言说的痛苦和绝望的表情。
二斗子附在海九年的胸前,他比听出来更准确的猜到了海九年在动着嘴唇在问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石柱山。”二斗子大声的喊着告诉海九年。
二斗子听见海九年轻声说道:“就把我仍在这算了。我知道我已经没指望了。”
“不行,我要带着你走。”
“我是没有家乡的人,埋在这埋在归化哪里都一样。”
海九年在二斗子的怀里坐起来,他的目光从帐蓬口伸出去,恰巧能够看见立在一座土丘上的石柱。
这是一根栽立在雪岗上的弯形石柱,它下粗上尖呈月牙形长约一丈有余;它的弯凸的背上披着厚厚的积雪,那积雪经风吹日晒早已结成坚硬的冰块犹如银色的铠甲一般。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其实它原本并不是一根石头,十万年前它整是一头只体格庞大性情凶猛的猛犸巨象的牙齿,它曾经灵性十足;猛犸在一次火山爆发中死去。八万年之后是一场罕见的大洪水把它从地壳深处冲唰出来,以后是圣祖成吉思罕在挥师西征讨伐太阳罕的时候发现了它,那时候它一半埋于地下一半暴露在十二世纪的阳光下。圣主视为圣物,命兵士将其掘出并且把它栽立在了这座山岗上。……猛犸象牙化石那深褐色的身体在寒冷的西北风中微微摇晃,犹如小孩手掌似的雪片纷纷扬扬飘落下来,落在它的身上落在它的脚下。透过雪帘猛犸象牙化石看到,茫茫的雪原上有一串黑色的身影象一条小蛇似的缓缓向它这儿移动。渐渐地近了,它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一支驼队。猛犸象牙化石向那支挣扎在风雪之中的驼队投去了怜惜的目光。它当然不知道这正是归化城帖蔑儿拜兴的驼队,他们经过它的身边要开往遥远的俄罗斯地界。黑夜深沉,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住了。阴云散开,几颗疏朗清亮的星星从云隙间蹦跳出来,雪原变得豁粮了许多。风也停了,在越来越多的星光映照下,整个雪原呈现出一派恬静的橙黄色。沉稳的驼铃声此起彼伏,驼队顺着一个长长的漫坡走向猛犸象牙化石。雪层在驼队的脚下嘎吱嘎吱响,呵气和汗水都在瞬间被严寒凝结成了白色的冰霜,挂满在驼夫和骆驼的胡子和眉毛,人和驼全都被冰霜与雪花包裹起来难以辩得出他们的本来面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