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年五月驼队回到贴蔑儿拜兴,在村口戚二嫂把戚二掌柜迎接了自个儿的丈夫。戚二掌柜从妻子手里接过女儿,抱在怀里。孩子已经半岁大了,第一次一看见自己的父亲吓得哭起来。一双小手大张着要妈妈。
“算了,看你把孩子吓坏。”戚二嫂要过孩子。
戚二掌柜喜孜孜地望着女儿的小脸笑着,与妻子并肩走回村子里去。
海九年病倒在喀尔喀草原上的消息戚二嫂是从丈夫戚二掌柜嘴里知道的。
驼队回来那天戚二嫂手里捏着首驼的缰绳,回头望了好几次没看见海九年的影子。心下嘀咕着“海九年咋不见了呢?”终于没好意思问出口。
王锅头牵着海九年的驼列从戚二嫂身边走过去,低着头没吱声。
戚二嫂一眼就从那驼列的鞍毡上认出了是海九年的驼列。紧张的神经蹦地一下在头脑中蹦跳起来。她一把拽住骆驼缰绳,问戚二掌柜:“海九年呢?”
“留在草地上了。”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
“病倒了。”
戚二掌柜简单地回答着。
戚二嫂觉得再问下去就不方便了。
难堪的沉默一直延续到晚饭以后。酒足饭饱,戚二掌柜坐在炕上怀抱着女儿,拿糖果逗着女儿玩儿。女儿的天真笑声在屋子里回荡着。
戚二嫂却痴呆呆地望着一个地方想起了心事:是的,一个驼夫他在驼道上病倒了,不能跟大队继续前进,他被同伴送进一家牧人的毡包。驼队继续前进了,那驼夫的命运就象一片秋天的落叶随着牧人毡包在草原上迁徙。从此音迅全无。也许他很快就死了。也许他会渐渐习惯牧人的生活而在草原上留下来,变成一个真正的牧人。……这种故事发生在归化驼夫身上的太多了,而他们中大多数逃不脱悲剧的命运,因草原上缺医少药得不到及时的医治死去了。在归化只需喝两包草药就能治好的小病,放在驼道上就会酿成要命的绝症。这已成了尽人皆知的常识。
整整一个晚上,戚二嫂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过去的日子里,海九年的形象一个挨一个地出现在她的眼前,走马灯似的。一个个都是那么的鲜活生动。海九年的笑容,他走路的姿势,沉默寡言的样子全都活了。海九年的每一个样子每一个表情都让她心痛,痛得就象有人拿锥子在扎她的心!心痛得直抖!戚二嫂无言地哭泣起来。
半夜里戚二掌柜被妻子的哭声吵醒了。他懵懵懂懂地问:“干什么啦?你在哭吗?”
黑暗中戚二嫂遮掩着应付说:“没事,我做了一个恶梦。”
一连过了三天,戚二嫂再坐不住了,晚饭后碗筷也没收拾就来到刁三万家,隔着栅栏院门喊:“他三婶,你家二斗子在家吗?”
她想找二斗子听海九年这个把兄弟说说他和海九年最后分别时候的情形。尽管那场景从王锅头、刁三万、胡德全乃至自己的丈夫戚二掌柜嘴里同了无数遍。她还是不肯甘心,总觉得一些细节她没有了解清楚。
麻三婶走到屋子外边来了:“是戚二嫂呀,我当是谁呢。怎么不进屋里来?”
“我找二斗子问个话。”
麻三婶:“唉,我家二斗子一天到晚不着家。”
戚二嫂看出了麻三婶言辞躲躲闪闪。
戚二嫂红着脸走了。在村巷里与一个喝得醉汹汹的人撞了个满怀。拿人软绵绵地瘫倒了。
与强烈的酒气同时冲向她的还有一阵粗鲁的叫骂:“日他妈的,是谁这么不长眼……”
戚二嫂听出了是二斗子的声音:“是我,戚二嫂。”
“你说你是谁?”
二斗子躺在地上不肯起来。
“怎么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戚二嫂把二斗子拉起来了。二斗子酥软的身体靠在戚二嫂的肩膀上。
戚二嫂把二斗子送回家。结果是一无所获,在麻三婶的帮助下戚二嫂刚刚把二斗子放到炕上,二斗子就睡着了。麻三婶一连腿了好几下也没醒。
“好几天了,”麻三婶说,“自打回到村子里,酒就没醒过。我真担心他这样下去会喝死的。”
也不知道的清醒着还是梦境中,二斗子竟然开口和麻三婶对上了话:“管球着呢,……老子死,死比活着好。……九年哥他等我去呢。”
戚二嫂的心立刻又哆嗦起来。
麻三婶刚要问二斗子什么,就见二斗子翻个身又呼呼噜噜地睡着了。
盛夏的七月,一场暴雨在归化地方降临。大雨下了整整三天三夜,贴蔑尔拜兴不论是人还是牲畜全都被大雨围困在了院子里。就连狗都无法走出院子了,只是在屋子的房檐下寻找一点东西勉强充饥。骆驼全都挤在一起,把弯曲的脖颈交织起来。它们沉默着闭者着双眼,痛苦地熬煎着等待着雨停的时刻。雨水把它们黄色的皮毛全都淋湿了。有效的崽驼全都躲在在成年骆驼的肚子底下,它们依靠母驼的奶水躲过了饥饿。洪水在大东沟里日夜咆哮,巨大的轰鸣就象远雷日夜不肯停歇。
许多无所事事的汉子自动聚到了胡德全家,玩筛子赌博。他们的赌摊就象连绵的秋雨似的昼夜不停歇,看热闹人比赌博的人更多。胡家的大正房炕上炕下围满了人。反正是被大雨困住谁也出不去。十好几个汉子同时抽烟,翻腾的烟雾装满了屋子,从外边看浓浓的烟雾从开者的窗户冒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着火了呢。女主人一天到晚在人堆儿里挤来挤去的招待着这些不请自到的客人,为客人端茶上些零食。有时也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应了注的人会忘情地地呼喊起来,声音大得仿佛要把房顶给掀起来。把女主人骚扰的不得休息,晚上只好躲到放草料的厢房,就和衣睡在草垛上。
大雨之后一连几天二斗子没有回刁三万的家,刁三万找不到二斗子,按照自己的猜测往海九年的院子去了。
刁三万怒气冲冲地走进海九年的院子,结果被看到的景象弄呆了:二斗子蹲在破损的院墙的墙头上,手里拿一块破了角的瓦片给被雨水淋坏的墙头戴上帽子。二斗子做活做地很专注,戚二嫂站在墙根也挺忙乱,一会为二斗子铲泥,一会儿又仍掉铁锹为他抛递砖和瓦。经过修理的院墙显露出崭新的面貌,看上去使人感到很舒服。透出一副有着主人勤劳双手管理的弄家院落的闲适和温馨。
刁三万笑了,心里生出些许的羡慕。他蹲下去掏出烟袋慢慢给铜烟锅里装上烟丝。刁三万抽着烟,欣赏着眼前难得一见的情形。足足有三袋烟的工夫刁三万站在戚二嫂的身旁,做活的人居然都没发现他。
戚二嫂被一阵突然响起的咳嗽声惊了一跳,猛回头发现刁三万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站着,狼人正拿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哇!——怎么是你,刁掌柜你可把人吓死了。”
“真是笑话,年戚二嫂是那种胆小的人吗?”刁三万语调阴阳怪气地说着,拿眼睛看看二斗子又看看戚二嫂。
二斗子斜眍了干爹一眼,继续着受礼的活儿。
“好哇,这活儿做的真是不赖呀,”刁三万讽刺道。“可是我的干儿啊,你知道吗?咱家的院墙瘫了一个大洞,骆驼都从墙洞跑出去啦!也没有谁帮我修修。”
二斗子还一句话不说,
“这道是啦,年头不一样了,什么怪事情都好粗来了。”刁三万嘲讽着说,“自己家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别人的事再下也是大事。翻不清楚里外了。……”
刁三万的话使戚二嫂觉得很难堪,脸攸地就红了。
二斗子不理那一套,继续着不慌不忙地把手里的活儿干完了。顺着戚二嫂为他搭好的梯子从墙头上下来,拍拍手朝院门走去。
刁三万把烟袋在鞋帮子上磕磕,慢慢站起来也不忙着走,只拿讽刺话语追赶着已经走到院子外面的二斗子:“你着什么急呀!不再干一会儿啦?”
二斗子理也不理干爹,脚步声咚咚地走远了。
已经走到了院子门口,刁三万又站住了,回头看着戚二嫂独自一人收拾散落在院子里的破砖碎瓦。刁三万又想说话了,他凑近戚二嫂放低声音问道:“要我帮忙吗?”
“滚你妈的!”戚二嫂猛地抬起头来,一边骂着一边眼睛在地上寻找着,抓起一把铁锹。
铁锹抡起来飕飕响着,把刁三万赶走了。
戚二掌柜怀着隐隐愤怒和对死去的人怜惜与同情——他以为病在驼道上的海九年是决死无疑,体察到了妻子的心境,又不好拿话安慰她。于是夫妻单独相处的时候就常常出现莫名其妙的沉默。在丈夫跟前戚二嫂觉得很压抑。同时她也能以聪明女人的纤细心理体察到戚二掌柜幸灾乐祸的意味。所以戚二嫂是只要能找到借口就尽量离开丈夫远一点。
是一个傍晚白驼寡妇到村西草滩去找一峰未归的小驼。太阳已经落山很久了,草滩上灰蒙蒙的,稀稀落落地下着小雨。白驼寡妇发现一个影子在黄昏的雾霭后面晃动,以为是她要找的小白驼。走过去却发现是一个女人,正跪在地上烧纸呢。不用想白驼寡妇就猜到了是戚二嫂。
烧纸阴黄色的火舌映者着戚二嫂悲戚的脸。
白驼寡妇在戚二嫂身后的站了一会儿,轻声说:“戚二嫂。”
“哦,原来是白驼寡妇。”
戚二嫂侧起身提和白驼寡妇打招呼。
“今日是七月初七哩,我都忘的一干二净了。”
“是哩,鬼节。”
白驼寡妇叹口气说:“要我说你是不该烧纸的。”
“为什么?”
戚二嫂拿一木棍着纸火。
白驼寡妇看到戚二嫂脑后的发髻被雨水淋湿闪射着湿漉漉的光。“不为什么,人还没有个确切信儿呢。……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你忘记了?”
白驼寡妇的一句话使戚二嫂激动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搭起来。
白驼寡妇觉得心里酸酸的也直想掉眼泪,她蹲下去把一只手放在戚二嫂的背上,抚摩着。
“哭也是不该的,人还不知道死活呢就哭。要是哪天早上海九年走回贴蔑尔拜兴的该咋办?”
“你别拿话来安慰我。你知道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叫我一个人闷在肚子里乱猜。呜———,多少天了,自从驼队回来我没有一夜睡着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能跟人说。”
戚二嫂说出了自己心里的话。
“这都是命,”白驼寡妇说,“再等等消息吧,或许你更应该到关帝庙里去。求求关老爷,也许会显灵的。……”
“你别再拿话骗我,驼道上的事我懂。”戚二嫂说,“海九年他回不来了。往后每年我冲着北边的草地给他烧沓纸钱尽尽心。”
“话不能这么说,”白驼寡妇反驳说,“想当年蹇老太爷被暴客绑架,都说是肯定回不来了,到了他老人家还不是回来了吗?”
戚二嫂:“话是这么说。”
白驼寡妇掐着指头算着:“我问过胡驮头了,是腊月十八。胡驮头和二斗子、刁三万抬着把海掌柜送进一家蒙古牧民的毡包。”
“腊月十八……,我记下了。”
“盼着吧。”
悲伤使戚二嫂的脸上象是挂了一层霜,白驼寡妇惊讶地想这女人怕是四五十岁了。感叹着女人的生命真是轻薄,是经不住几番折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