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到戚二掌柜对海九年实施报复的计划实现,一场意外的灾祸就降临的了海九年的头上。隆冬的喀尔喀草原,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向四面八方铺展着。在雪原的某些地段深秋艾蒿刺穿了雪层,艾蒿粗壮的长杆在西北风中可怜地抖动着。西北风很冷静地刮着一阵紧似一阵,把高岗上的积雪一点一点搬到低洼的地方去了。在西北风的尖利哨声中折断的艾蒿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断裂声。
贴蔑尔拜兴的驼队在茫茫的雪原上行进。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蠕动着的黑色小线虫。都认不出每个人的脸来了,胡子眉毛眼睫毛全都挂满了白霜。全都成了圣诞老人。
这次的西行在海九年的记忆中大概是他一生中最为艰难的一次跋涉了,驼队刚刚翻越大青山就遭遇上了这场初冬的大雪。绵延三千里的冰雪道路把他的体力消耗尽了,双腿磕磕绊绊地蹈动着,身体就像即将瘫塌的山崖飘飘忽忽的怎么也把握不住。
一个小黑点在驼队的最前面迅速移动,海九年知道那是领房人牛二板和他的骊马。做了整整五年的驼夫了,海九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他怀着急切的心情企盼着牛二板的歌声,企盼着前方亮起那蓝色的闪电——那闪电来自领房人手中的刀形火镰。只要领房人的歌声一唱起来,蓝色的闪电亮起来,程头就到了!从昨天的后晌起程,在风雪中跋涉了百十多里路,不论是人还是驼都已经精疲力竭了。没有谁不盼着到了程头好好休息休息,大家围着篝火热乎乎地喝几碗王锅头熬的牛油茶。然后把冻成冰坨子的匣子鞋脱下来——不喝牛油茶那匣子鞋是脱不掉的——美美睡上一觉。……成了海九年唯一的指望和最高的理想。
人人都说拉骆驼好,
爬冰卧雪谁知道?
毡垫、毛袜匣子鞋,
黑风黑雪冻了脸。
搭起帐房熬滚茶,
干粮冻得硬邦邦!
……
果然牛领房的歌声顺着风飘来了!黑暗中那蓝色的闪电——火镰发出的火光——放射出一束束耀眼的光亮。海九年不由得一阵兴奋。他把手伸到怀里去拿酒鳖子。他想喝两口酒给自己鼓鼓劲儿,赶快走完最后这一截路。哪想到心里一松就坏了事,他猛然间觉得两腿一软一头就栽倒在了雪窝子里……。
醒来时海九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帐房里了。不用问他也知道是二斗子把自己背到营地的。
许多驼夫围在海九年的身旁。
刁三万偶然用手碰在了九年的脸上,刁三万惊叫起来:“唉呀,海掌柜不对了,他的脸都烫手呢。”
王锅头沉着脸把两根手指头从海九年的手腕上挪开:“这后生的苗头不好,怕是得了伤寒。”
刁三万慌忙往边上挪挪身子:“要真的是伤寒是会传染人的!”
众人的脸上都现出恐怖的神色。
“这可怎么办?”二斗子焦急地望着王锅头的眼睛。“您得想办法把九哥的病治好。”
王锅头已经在帐蓬里站起来了,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儿,从里面捏出两个小纸包交在二斗子手上。“这两包药你给他吃下去。能不能好就看他的命了,驼道上行走的人得了病得拿命抗着。”
二斗子用牛耳尖刀把海九年的牙齿撬开,刁三万用雪化成的水把药面儿拌成糊糊灌进了九年的嘴里。海九年半仰半坐靠在刁三万的身上,他的三角形的喉结在肮脏的皮肤下面上下滚动着。海九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半夜里刁三万被什么声音吵醒了。他翻起身来看见躺在自己身边的海九年正在闭着眼睛呐喊。一缕从帐篷的毡门帘缝隙照进来的月光恰巧停在海九年的脸上。刁三万清清楚楚地看见海九年像蒙上了一块月蓝色的布,痛苦的表情使他感到非常恐怖。刁三万用手摇了摇海九年的身体,海九年停止了呐喊。
第二天起程的时候二斗子把他的把兄弟装在一个滕空了的货篓子里,用绳子绑在骆驼背上。二斗子在他的身上盖了两件老羊皮袄。海九年紧闭着眼睛,牙齿咬得咔咔直响。从他嘴里呼出来的呵气在他的毛绒绒的胡子上、狐狸皮风帽两边的耳帘上和长长的眼睫毛和眉毛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霜。已经看不出人的本来面目了。
从这天起二斗子把海九年牵引的十八峰骆驼全都归到自己的驼列里来了。他一个人担负起了两个驼夫身上的重担。同时还要照顾他生病的拜把子兄弟。每到一个程头二斗子都要独自一个人把两个驼列的货驮子全部卸下来,第二天再重新一个一个装上去。就连海九年应该承当的拾柴火、放牧骆驼、夜里做警戒值班的工作二斗子也全都承担起来了。在这个小个子驼夫的身上似乎有着永远也消耗不完的力量与热情,每到程头驼夫们把各自的营生做完之后围着王锅头的灶火喝茶,他们看着二斗子矮小的身体迅速地奔跑着把一个个货驮子卸下来。有时候戚二掌柜或是刁三万也会伸出手来帮一帮二斗子。
通常情况下吝啬的“狼人”刁三万总要唠叨着埋怨二斗子:“甚人甚命,海九年他落到这步天地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你帮不了他。这是驼道上谁都知道的事情,没有哪个得伤寒病的人能活着走出草原的。莫不如趁着他的身体还有热乎气儿给他折叠起来,还好装在篓子里带走。不然的话你就只有把你的把兄弟仍在这荒野里了。”
刁三万找到戚二掌柜,把他拉到房子外面瞧声道:“你看咋办?”
“什么意思?”
“大家在议论,把海九年叠了吧。不然……谁也下不了手。要不你来。”
“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戚二骂起来,“你们把我戚二看成什么人了?落井下石——乘早别想,我做不到!”
戚二与海九年和好了。说的话很实在,:“我心里恨你,……可是我还是希望你活下来。咱们以后再算帐。”
“好好看护戚二嫂,珍惜她。是个难得的好女人。”
“我记下了。”
人们奇怪地看到这些日子戚二掌柜差不多每天都要到海九年跟前,他和病倒的情敌说话。
二斗子很警惕地注意着戚二掌柜的一举一动。
二斗子不说话他依旧默默地毫无怨言地为海九年做着一切,在路上二斗子经常会把驼列停下来,他让骆驼卧倒,自己爬在海九年的脸上,一边“九哥,九哥”地喊着,一边仔细地观察着海九年的脸,注意着海九年脸上的每一点细微的变化。心里害怕得想道:他不会死了吧,若是他死去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么我连为他叠尸的事也不能做了。
每到一个程头,二斗子顾不上自己吃饭总要先照顾海九年。他把干烙饼嚼啐了用手指头塞进海九年的嘴里去。这活儿细致得简直就像对待婴儿一样。有时候昏迷中的海九年并不能够很好的配合给他喂饭的人,他的牙齿经常是紧闭着的。喂海九年一次饭要用掉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常常是同伴们都已经吃完饭开始脱掉皮袄要睡觉了,还看见二斗子就着油灯的灯光在喂海九年吃饭呢。这种时候胡德全就会说:“二斗子,你该不是在喂一个婴儿吧?”
“二斗子有做娘的心肠呢。”
众人议论着各自睡了。只有王锅头匆匆忙忙地收拾着锅碗瓢盆,走到九年跟前。说:“我来喂,你赶快吃饭吧,碗里的面条都快凉透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差不多有六七天的光景。有一次二斗子替海九年值班。他抱着一支伯勒根猎枪坐在篝火旁守夜。猛地听到帐篷里响起了一声奇怪的喊叫,二斗子冲进帐篷看见刁三万、牛二板、胡德全、蹇二几个人正围着海九年。二斗子看见海九年仰躺在地毡上。蹇二按着海九年的肩膀,胡德全和刁三万各抓着海九年的一只光腿,他们已经把海九年的腿叠起来了,正在向下使劲的叠压着。海九年的身体像弹簧似的跳着,从人缝间二斗子看了海九年一双眼睛圆睁着,恐怖的光亮正从他的眼睛深处向外乱射。海九年那可怖的目光与二斗子的目光装载了一起。
“二斗子!……”
海九年绝望的声音就象炸雷似的冲击着二斗子的耳膜。
二斗子连着把胡德全、刁三万推倒在地上,把伯勒根枪冲着刁三万,枪栓拉得呼啦啦响:“谁敢再动手害九年哥,我就拿枪子儿嘣了他!”
刁三万望着黑洞洞的枪口愣住了。
胡德全说:“二斗子,你别胡闹。大伙这么做是为了海掌柜好,也是为了你好,谁都知道在驼道上得这么重的病是肯定活不成的。”
“绝死无疑!”蹇二说。
二斗子吼道:“你们一个个都没长眼睛吗?没看见九年哥他还睁着眼睛呢,他还在喊呢。咋说就没救了呢?”
刁三万拿手巴掌在脸上抹着泪:“二斗子,你别怪大家,大伙是怕你心里不落忍才背着你给九年叠尸的。”
二斗子叫骂着跑出去了。在另一顶帐篷房里二斗子把躺在皮被下的王锅头拽了起来,二斗子用他的有力的手指掐着王锅头的脖子,另一只手把枪口抵在了王锅头的脑门儿上。问道:“你给九年算卦的时候是咋说的?……你不是说九年哥他是大福大贵的命吗?!”
王锅头被二斗子掐着脖子喘不上气了,翻着白眼珠向二斗子点点头。
二斗子拿了药旋风般地跑回自己的帐篷。他用枪逼着让刁三万和王锅头一个撬开海九年的嘴,另一个拿吃饭的勺子把药给海九年灌到嘴里去。
也许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海九年这一次醒来之后再也没有把眼睛闭上。肌肉在他的像蜡一样失去光泽的脸上神经质地颤动着,脸上露出了难以言说的痛苦和绝望的表情。
二斗子伏在海九年的胸前,他听出来更准确地说猜到了海九年动着嘴唇在问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石柱山。”二斗子大声地喊着告诉海九年。
二斗子听见海九年轻声说道:“就把我仍在这儿算了。我知道我已经没指望了。”
海九年在二斗子的怀里坐起来,他的目光从帐篷口伸出去,恰巧能够看见立在一座雪岗上的石柱。
二斗子沉默了一会儿同意了海九年的意见。他别无选择,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带着重病的伙伴走出雪原。
“九哥,千万记着这根石柱子。……”他听见二斗子泪涟涟地声音在说:“我不能再拖着你走了。……”
刁三万附在他的耳边说:“我们找好一家牧民,把你放在牧人的毡房里。”
“听天由命吧。”
“有什么安顿的话你就全对二斗子说了吧。”
“来年路过这儿我们接你。”
……
戚二掌柜走到海九年跟前,一把将海九年的一只不会动弹的手抓在他的有力的大手中间:“海掌柜!不说出来我的心里过不去,我自己难受。我曾经想暗算你……就在你值夜放牧骆驼的那天……”
“哦……”
海九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现在我后悔了。兄弟!我不是人……”
海九年没能把起二掌柜的话听完就又昏过去了。
九年和二斗子全都不知道,那根苍灰色的石柱原本是一头猛犸象的巨大牙齿,经数十万年的作用已经变成化石。八百年前成吉思汗经过这里发现了它把它视为神物。成吉思汗命手下的战士将猛犸象牙化石从底下掘出来栽在土岗上作为军队移动的标志物。
二斗子嘴里说着这些话的同时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个悲惨场景,他知道海九年与大家的告别事实上已经是一场最后的诀别。……
把海九年抱上骆驼的脊背上,在两个驼峰之间放好。二斗子骑上去把自己的把兄弟紧紧抱住,王锅头、刁三万、牛二板保护着,组成一支小小的驼队。把海九年送走了。雪越下越急,驼队移动着,很快就被雪雾遮挡了。
对于二斗子来说,一个场景是他一辈子都不能忘掉的:弟兄们把海九年放在牧人的毡包中,王锅头从怀里掏出一小包银子叫在女主人的手上,用蒙古语说着,请求她照顾好生病的同伴。王锅头的手在剧烈地颤抖!
刁三万扭过身子偷偷地抹眼泪。
他们离开牧人的毡包,走出一段路二斗子突然抖动缰绳吆喝着骆驼返了回去。他扑进牧人大毡包咚地一声跪下,浑身乱摸着不最后一点碎银子捧在手掌上,请求说:“大姐!你一顶要看护好我的哥哥啊!……他是个苦命的人。”
那时侯海九年醒了。嘴唇阖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黑色目光象钩子似的拉拽着二斗子的身体,让他无法迈动脚步。
二斗子猜出来海九年是想对他说:“带我走……”
海九年绝望的眼神中透出恐怖的神情让二斗子一辈子都忘不了。
铅云低垂,大雪飘飘,呼啸的西北风陪伴着驼队。
驼队响亮的脚步声通过凝冻的大地传达给人的身体。悲痛像一个看不见的影子随着驼队走完了数千里的冰雪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