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一个上午,阳光亮旺旺地照着戚家的院子。戚二嫂盘腿坐在自家的炕头上做针线活儿,她在为戚二掌柜赶趁着缝制一件狐腿皮的坎肩;这是一张完整的喀尔喀红狐狸皮,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损伤,而且是十一月的皮子绝对的上等货,火红色的直毛根部拥满了桔红色绒毛,许多毛尖上都呈现出褐色的黑点子,密密匝匝的一把抓不透。那狐皮自然地便散发着热量,摸一摸好象火烫似的感觉。自打戚二嫂嫁过来,每年都要给走外路的丈夫缝一件新的狐皮坎肩。俗话说得好——男人的身上带着女人的一双手呢,不管戚二掌柜走到哪里人们一看到他身上的那厚敦敦的狐皮坎肩,就知道他家里有一个好媳妇。狐狸皮在戚二嫂的手里滑动着,耳听得一阵异常沉重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那脚步声不但沉重而且非常的缓慢。戚二嫂两根手指捏着针在鬓角上蹭着,那手就停住了,她觉得院子里的动静好生奇怪,隔着薄麻纸的窗户只能看出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在院子里晃动。
“院子里是谁呀?”
戚二嫂问了一句。
没人回答,却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咚_咚”响着越来越近。戚二嫂又问了一声:“是谁呀?快进屋里来吧。”
回答她的是一声巨大而又沉闷的声响,是什么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震得她身下的土炕直颤动,窗户纸也唰唰啦啦地响。戚二嫂被骇了一跳,手上的针也掉了,正要再问就听院子里传来一个男人的粗声粗气的说话声:“戚二嫂——你出来!”
“是谁呀?”戚二嫂一边往炕下移动着身子,一边问道。
院子里的那个人没回答。戚二嫂只听到一阵粗重的呼呼哧哧的喘气声。
上午的太阳照得正猛,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站在屋门前的台阶上戚二嫂把手放在眉骨上观察着奇怪的客人。来人身高树大双手叉腰站在院子当中。“是谁呀?找我有什么事……”
“你不是让我搬石头吗,现在我把那块上马石从院子门口搬到院子当中来了!”
那人把一只手臂在阳光中挥动了一下,指着他脚下的大石头说道。
这一回戚二嫂不但从声音中听出了同时渐渐适应了阳光的眼睛也认出了,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海九年!
“喔,原来是九年兄弟呀,我当是谁呢,你弄出的动静怪吓人的。……”戚二嫂笑了,抬脚走下台阶。“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别跟二嫂绕弯子。”
海九年却不说话,只拿目光往脚下的上马石一甩,然后拿眼睛看着戚二嫂等待着答复。
戚二嫂略一愣怔旋即便恍然大悟,身子向下一蹲两只手在膝盖上使劲拍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别看我戚二嫂是个女流,看人我的眼睛可毒着哩——我早就料到了你总会有这么一天的,今天你果然就来了。——这没什么好说的,既然你有这个本事我就雇你了!眼看着驼队就要起程了,活儿计多得忙不过来。这会儿你就去搬你的行李吧,到东厢房和王锅头一块儿住。至于工钱么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好……我这里谢谢戚二嫂了!”
“没什么好谢的——去吧,搬你的行李去吧。”
不一会儿海九年便扛着行李卷返回来了。刚刚在西厢房的炕上把行李卷放下,就听见戚二嫂叫他。
“九年,你来。”
上房,戚二嫂一只脚站在门里一只脚站在门外,向他招手。
“戚……二嫂,你有甚么吩咐?”九年在院子当中站住了。
“甚么吩咐不吩咐的,”戚二嫂迅速沉下了脸,说:“叫你进来你就进来,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看把你吓得,我是个老虎还是什么?你一进我的屋就把你吃啦?”
海九年犹豫着跟在戚二嫂的身后走到屋里。
“你等着。”
戚二嫂满脸正色,说完转身走到挨着北墙的大红躺柜跟前,把放在柜顶上的茶壶、茶碗、针线叵箩……一样一样拿开,揭起了红躺柜的盖儿。
这是一个两开间的大正房,光线非常明亮;顺着西边的山墙是一盘大炕,挨着窗户的炕角上放着那件还没有做完的红狐狸皮坎肩;倚着墙角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垛,上面罩着绣花的粉色床单。灰砖铺成的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整个屋子都非常清洁。屋子里有一种单身男人渴望的温暖的家庭气氛。
戚二嫂在躺柜里翻腾了好半天,拿出一个大包袱,放到炕上。看见九年傻愣愣地在地中间站着,就笑了,拍拍炕沿儿说:“坐!——怎么?我又不是罚你的站。”
戚二嫂一直看着九年把半个屁股放在炕沿儿上,坐下了。这才动手解开了包袱皮儿,从里边又拿出一个蓝色的小包,打开来,原来是一小包闪闪发光的银子。
“这些银子我给你准备了多时啦,”
海九年颇感惊讶,问道:“这银子……是甚么意思?”
“这些银子整整二十四两,其中一半是你的工钱;这也是照规矩办事,是预先付给驼工安顿家眷的。……”
“我哪里有什么家眷。……”九年红着脸说。“我用不着钱。”
“拿着吧!这是规矩。买双好匣子鞋,置办几件结实暖和的衣服,没有钱怎么行?出门子的人,别太苦了自己。另外那十二两银子是我借给你的,万驼社有规矩——每个走外路的驼工都能给自己带一峰稍驼。胡驮头说了这趟货要往科布多送的,我知道你肯定没有办货的钱。你自个儿夺量着到城里去办些货,到那边顺便做点小生意。你脑子灵活着点儿,看别人怎么做就学人家的样子做。只要有辛苦做驼是不愁挣不上钱的。”
“我记下了。”海九年接了钱:“那就……谢谢内掌柜啦。”
“嗬嗬嗬……”
戚二嫂又笑了,拿手背捂在嘴上,柔软的身体像风中的杨柳摇摆着,眼睛里涌出了泪。那泪被太阳的光一照反射出七彩的光来。海九年被戚二嫂笑得不知所措了,两只粗糙的大手在不由自主地倒替着在裤子上乱抓着。这中间一股诱人的香气像小蛇似的钻进了他的鼻孔,他不由自主地抽了抽鼻翼。他闻出来那是野杏子油的香味。
“你以后别再这么跟我说话,我受不了……不习惯,咱贴蔑儿拜兴不管掌柜子还是驼工全都是粗人,有话就直来直去。再别什么内掌柜外掌柜的啦,就叫我戚二嫂就行啦!”
“知道啦,戚二嫂。”
“这就对啦。”
“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海九年使劲抽了抽鼻子,把那好闻的香气吸进肚子里,转身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