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塞外的夜已然是凉意甚浓;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刮来的冷风在大青山的秃顶上吹奏着尖利的号角,风把聚集在山头上的云彩刮散了,清亮的月光映照出阴山黑幽幽的身影,大山后面的天幕变成宝蓝色的,放射出蓝幽幽的神秘光泽。依偎在阴山脚下的贴蔑儿拜兴是一片灯光闪烁,正经历着一个激动人心的不眠之夜。经验丰富的护卫狗们预感到了驼队就要起程远行了,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在黑暗中跑来跑去,激动地吠叫着。狗的叫声划破了夜的寂静,给贴蔑儿拜兴制造着紧张忙乱的气氛。灯光在每家每户的屋子里彻夜亮着,在各家的院子里骆驼们精神抖擞地在倒嚼着,等待着;驼户掌柜子们脚步匆匆挨个察看着货物——所有货物都必须按照规矩包装捆绑,以保证在经过数千里地的颠簸之后仍然完好无损;督促着驼夫把货包放到骆驼的背上去。女人们的嗓门尖利的喊叫声在黑暗中显得特别响亮。黑暗中是一片看不见的匆忙和紧张。偶然奏响的驼铃就像警钟似的响起来,铜质的音响在夜的黑色空气中飘荡一阵之后又消失了。
起驮之前,在村子北边的关帝庙前进行例行的祭祖朝拜。几十支羊油火把将关帝庙和庙周围的空地照得一片通明!驮头胡德全带领着领房人牛二板和全贴蔑儿拜兴大大小小三十二家驼户的掌柜踏进庙门,向关帝爷的塑像焚香叩头,祈祷至圣至明的关老爷保佑驼队此一去人畜平安!
所有的随队驼工和贴蔑儿拜兴的女人孩子以及还能走动的老人,全都跪在大庙前。已经驮好了货的骆驼黑压压地卧着,从庙前的空地一直向村巷里延伸过去;人不语,驼不鸣,狗不叫,整个村子是一片肃穆的安静。
庙内,几十支蜡烛把殿堂照得亮亮堂堂;驮头胡德全、领房人牛二板面对关帝像一左一右站着,他俩的中间便是货主——一个中年的商人。这位商人面色沉静,留着一抹黑色的呲须,穿一件吊面的狐皮大氅。胡德全把身子侧了侧说:“王掌柜,请吧!”
商人把手伸进袖筒里,拿出一捆香一张黄纸。牛二板用石头击打着刀形的火镰,把黄纸燃着了。把点着的香插在香炉里,三个人一起跪了下去。
预先准备好的货物都打好了包,不论是茶叶还是其它的百货一律全都按照一份一百八十斤的分量装包,少不得也多不得——这是规矩。几百年的驼运历史造就了归化驼运行的许许多多铁的规矩,从房子的大小到骆驼缰绳的长短都有严格的规定:驼队以驼夫用的帐篷——驼运行称为房子——为计算单位,大房子直径为一丈五尺五寸,可容纳五十六人;中等房子直径为一丈三尺五寸,可容纳三十三人;小房子直径是一丈一尺五寸,能容纳十八人。骆驼缰绳的长度一律为七尺五寸,毛抓子为七寸,搂头绳是七尺,绑鞍架的挺绳是二丈五尺。……驼队下面以把子——亦称链子来计算,每链骆驼一十八峰由一个驼夫牵引;驼队运营最小的单位便是一顶房子,由一名领房人负责,每个成员都随身带刀枪棍棒做为抵御暴客的武器;条件好的驼队中还可以配备若干枪械,这就要视自己的能力而定了。
贴蔑儿拜兴独立组成自己的驼队,有自己常年雇请的职业领房人牛二板。随行打火造饭的是王锅头,王锅头自己牵一列骆驼驮的是米面油盐锅碗瓢盆以及六个能盛一百斤水的大鳖子和全驼队用的房子,这一列骆驼也是由十八峰骆驼组成。一般的驼队还另有一名专为人和骆驼治病的先生随队而行,然而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却免了这个先生,这是因为王锅头不但精通算命术还颇懂医道,遇上人得个头痛脑热或是驼马护卫狗患了诸如口疮、脱掌、泻肚、压梁之类的疾病王锅头都能以胡椒、白矾、百步根等极简单的药物加以治疗。药到病除。这样他一个人既做了锅头又兼了为驼夫和骆驼治病的先生。王锅头在贴蔑儿拜兴受人敬重这是其中的重要原因。雇用王锅头只需出一份工钱却可顶两个人地使用。
像贴蔑儿拜兴这样的从事驼运业的专业村在归化地方数达几十个,星罗棋布地撒在城市的周围,它们全都属于归化城万驼社管辖。在业务方面货源由万驼社统一兜揽,运费也是由万驼社与货主统一结算。在归化近百个行社中万驼社是最大的一个行社,它有注册社员将近一万名。他的社员分布在归化城郊的各个拜兴里。
归化的驼队每年的七月至九月起场上路,驼路分内路和外路;内路是指归化往东边的张家口、道口、北京、天津一线;往南边有通向太原、汉口等地的驼路。往西往北就属于外路了。向西通新疆、科布多、乌里雅苏台;向北的驼路则通往库仑[今乌兰巴托]、恰克图、伊尔库茨克、雅库茨克。再往西往北驼路一直可以到达俄罗斯欧洲城市莫斯科和西伯利亚诸城。不用说比起内路的驼道来外路的所有驼道不仅在路途上要遥远得多,而且沿路的地理环境也特别复杂,道路有时穿过草原有时要跨越沙漠,还经常可能遭到暴客的袭击;所以走外路的驼队不但骆驼的种别好,驼夫也都是强悍同时在拳脚上颇有些功夫的人。
贴蔑儿拜兴的驼队在归化驼运行属于实力雄健的队伍,无论是在骆驼的种别上还是驼夫的能力、驼队的自我保卫力量上,都是属于一流的;而且他们还拥有年轻有为的世袭领房人牛二板。这样的驼队自然是专走外路的驼队。即使是在走外路的驼队中,贴蔑儿拜兴的队伍也是超群拔萃在归化城的万驼社那里是一支能力和信誉方面都十分良好的队伍。
昏暗中海九年看见一个人影朝着他这边走来,远远地他就认出了那是戚二嫂。
“都弄好了?”
戚二嫂问。
“弄好了。”
“头一次出门不可大意。”戚二嫂说,“你跟他们不一样。这些人都是久走驼道的。”
“我知道。”
“出门在外不跟在家里一样,像搬大石头那种蠢事你可再也别做。要懂得自己照顾自己,千万别损坏了自己的身体。受苦人不管走到哪里也不管作什么活路,身体都是最要紧的!”
“谢了,二嫂。”
戚二嫂还要再说什么,海九年把她的话打断了:“二嫂,驼队要起程了。”
戚二嫂扭头看见领房人牛二板率先从关帝庙走出来了;牛二板走到拴马桩前解开了骊马的缰绳。牛领房气宇轩昂,纫镫盘鞍跃上马背。
骊马被打扮得花团锦簇,真丝编织的马缰、崭新的镀铜马镫在夜的微光中闪闪发光;座上的领房人更是威风凛凛,牛二板今日身着紧身的皂色衣裤,上衣的对襟处一排布盘的梅花钮扣密密麻麻地从领口一直排到腰间,黑缎子的腰带紧紧地缠绕着,外着一件毛色洁白的贵重北极白狐皮坎肩,坎肩的外面套一件褐灰色的狼皮大氅,脚下蹬一双香牛皮的高腰翘头马靴;骊马兜起的风将狼皮大氅的下摆掀起来吹得“啪啦啪啦”直响,暴露出插在领房人腰间的牛骨头把儿的三节鞭。一声不响的王掌柜牵着马沉默地看着。
一阵清脆有力的帮子声升起在贴蔑儿拜兴的夜空,牛二板把马鞭高高举过头顶,吆喝道:“起_驮_啦!——”
一听到领房人的吆喝声,负重的骆驼们立刻就全都自动地站起来,木制的货架与披在骆驼身上的驼屉磨擦着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连成了一片。所有的院门都大敞开来。驼队开始缓慢移动,村道在无数负载骆驼的踩踏下呻吟起来。此起彼伏的驼铃声交奏着连缀成了一片强大的“嗡_咚,嗡_咚”响声,把所有的声音都淹没了。这驼铃声绝非是某些多愁善感的诗人笔下所描写的那般清脆飘逸;归化的驼铃一律是由纯粹的黄铜铸成,直径五寸长一尺半;这驼铃奏出来的音响沉稳而又浑厚,实际上它更像是一座小型的铜钟而不像是铃铛。
戚二嫂松开了驼缰。这以前她的手里一直在牢牢地抓着海九年驼列里首驼的缰绳。
驼铃声交奏着装满了海九年的身体,把他的心搅得混乱不堪。他的身体就像一个没有生命没有感觉的木桩夹在驼队中间移动着。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感觉就像浓雾似的在海九年的心里弥漫开来,他觉得自己此刻就要到天边去了,并且在那里再也回不来了!脑子里是肿胀的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