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突然天昏地瞑,山崩地裂般一声巨响,我猛地不能动弹了。我看不见天,看不见地,看不见红桃绿柳。我虚飘飘不知自己是否还存在。我死了,却又渐渐苏醒。我瑟缩在一块硬壳里动弹不得。溪水被阻隔,我渐渐枯竭、干涸……能等待死亡么?我虚弱地问自己。突然岩缝间闪烁着几束阳光。“啊,太阳!”我大喊着,“我真喜欢你,你是万物之母,你是光明的源泉,如今你又出现了,我要奔向你,请你救救我吧!”……忽而阳光不见了,我听见发自字宙、也好像发自我自身深处的声音:“挣扎、奋斗、拼搏、超越,你才能找回自我!”我沉默了,我想着那欢乐的玫瑰色的日子,但那只是短暂的昙花一现。永恒的、永恒的真理是什么?我叹息、我思索、我寻觅……阳光又出现了,而且愈来愈灿烂。我似乎有所领悟,于是我开始挣扎,开始奋斗。几经拼搏,几经寻觅,我身上的溪水渐渐多了,渐渐活而有力了。猛一挣扎,我竟从埋藏我的地下跳了出来。经此挫折,我反而比过去粗犷了,宽阔了。我跳跃在岩石、树隙间,有意地寻觅起同伴——原来道道山梁间都有那么多或比我大,或比我小的溪流。它们都和我一样不停地向前奔泻。大自然使我们越靠越近,越聚越宽。终于我们汇聚成河、汇聚成大江,最后我和我的同伴们一齐涌向无边的大海。
在大海里我才发现我是一条美丽的小溪,因为我已把我的涓涓细流,无条件地奉献给了大海。
他在绝对清醒时,便知道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然而他的手脚总在为生存忙着。
题一个人的照像
萧乾
当他喜欢孤独时,躲开他,愈远愈好。当他闹脾气时,低下头去,答应他的一切,等那阵暴风雨过去了,尽可取消一切不可能的答应,反要他答应。
除了牙痛外,他恨的,还有噪声。眉毛一皱是他生气的标志。他不忌报复,但若对方知罪时,这报复会落在他自己身上。
他讨厌客套,但又憎恶无尺寸的亲近。他的心最脆薄,人事上小小的折磨就会受伤。伤了以后,若是叫他自己去养,会疗好。若伤了再伤,再伤,以至无可治疗时,那时,人的影子也跟着在他心上熄灭了。
他常虚假。看见了个生人连姓名都模棱地道出,但只要这人给他情爪抓着,他肯把心挖给他。
他常恨人。但恨的多半是被他深深爱着的人。他最怕人骂的,是“讨厌的!”因为那是褫夺了人味的宣告。恨,在他是一个饼子,翻过另一面来就是爱。
他爱作些裨益大众的事,但却不甘心作人的爪牙。他最宝贝的东西是自由,为那个他甘心把铁饭碗打碎。若是当了打倒资本家的共产党,被捕时而在法官面前发誓痛骂马克思的事,他干不出。
他永作不成坦荡荡的君子。一个眼色,一声语调,一条死狗,皆会叫他戚戚终日。他自己常想:“这是我的量窄。”但不是量窄啊!他忘记的事也多着!
自己知道不是天才,所以也不打算夭寿。他懂得凡是一个人,不拘谁都想这样活下去的。于是,病了吃药,倦了打球。说打球,他也不懂什么艺术。只要伸伸胳臂腿,出出汗就知足了。
在女人面前,他比女人还容易害羞。但只要一熟,他就粗得待她们和男人一样。
他最讨厌的是白的讣闻和红的请帖。他讨厌形式。他只爱拉上一两个朋友,溜到一间快塌了的酒家吃一盅玫瑰露。
孩子他爱,但对孩子他也一样地闹脾气。他爱鸽子,墨猴,松鼠,和小狗。但他怕极了长大的狗。因为猛吠在他是声音中最凶暴的。
有时他天真极了,甚至想把自己最小的短处也显示出来。但这只是在被他深深爱着的人的面前。他憎恶的人将永看不见他的长处或短处。
他爱漂泊,爱冒险,却又怕黑暗。他常把自己看成顶天立地的“好汉”——这据说是小时他妈早上给他穿衣时拍着他胸脯说的。但,年纪二十挂零了,每天起床以前,蜷在被窝里还有咦咦的声音——他记得那是吃奶的要求。
他迷信透了。有时是传说,有时是自己造作的。某次宴会,他骤然离席,谁也摸不清原因,事后,自己说是为了酒壶嘴正对着他的鼻尖。
他在绝对清醒时,便知道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然而他的手脚总在为生存忙着。
他爱皱眉。眉一皱,心就往怀里钻,他虑事常悲观,作起事来却比许多人乐观。他常在梦寐中,摹想自己会变成一个挽回危局的民族英雄,但醒来才发见这壮志投的是这么个凡胎。
害他最厉害的便是生里带来的伤感和多疑,为了这个,他时常推测他的结局不是自尽就是疯癫。
我默默的想,慢慢的写。看见冬阳下的骆驼队走过来,听见缓慢悦耳的铃声,童年重临于我的心头。
冬阳童年骆驼队
林海音
骆驼队来了,停在我家门前。
它们排列成一长串,沉默的站着,等候人们的安排。天气又干又冷。拉骆驼的摘下了他的毡帽,秃瓢儿上冒着热气,是一股白色的烟,融入干冷的大气中。
爸爸在和他讲价钱。双峰的驼背上,每匹都驮着两麻袋煤。我在想,麻袋里面是“南山高末”呢?还是“乌金墨玉”?我常常看见顺城街煤栈的白墙上,写着这样几个大黑字。但是拉骆驼的说,他们从门头沟来,他们和骆驼,是一步一步走来的。
另外一个拉骆驼的,在招呼骆驼们吃草料。它们把前脚一屈,屁股一撅,就跪了下来。
爸爸已经和他们讲好价钱了。人在卸煤,骆驼在吃草。我站在骆驼的面前,看它们吃草料咀嚼的样子:那样丑的脸,那样长的牙,那样安静的态度。它们咀嚼的时候,上牙和下牙交错的磨来磨去,大鼻孔里冒着热气,白沫子沾满在胡须上。我看得呆了,自己的牙齿也动起来。
老师教给我,要学骆驼,沉得住气的动物。看它从不肯急,慢慢的走,慢慢的嚼;总会走到的,总会吃饱的。也许它天生是该慢慢的,偶然躲避车子跑两步,姿势很难看。
骆驼队伍过来时,你会知道,打头儿的那一匹,长脖子底下总会系着一个铃铛,走起来,“铛、铛、铛”的响。
“为什么要一个铃铛?”我不懂的事就要问一问。
爸爸告诉我,骆驼很怕狼,因为狼会咬它们,所以人类给他们带上了铃铛,狼听见铃铛的声音,知道那是有人类在保护着,就不敢侵犯了。
我的幼稚心灵中却充满了和大人不同的想法,我对爸爸说:
“不是的,爸!它们软软的脚掌走在软软的沙漠上,没有一点点声音,你不是说,它们走上三天三夜都不喝一口水,只是不声不响的咀嚼着从胃里倒出来的食物吗?一定是拉骆驼的人类,耐不住那长途寂寞的旅程,所以才给骆驼带上了铃铛,增加一些行路的情趣。”
爸爸想了想,笑笑说:
“也许,你的想法更美些。”
冬天快过完了,春天就要来,太阳特别的暖和,暖得让人想把棉袄脱下来,可不是么?骆驼也脱掉它的旧驼绒袍子啦!它的毛皮一大块一大块的从身上掉下来,垂在肚皮底下。我真想拿把剪刀替它们剪一剪,因为太不整齐了。拉骆驼的人也一样,他们身上那件反穿大羊皮,也都脱下来了,搭在骆驼背的小峰上,麻袋空了,“乌金墨玉”都卖了,铃铛在轻松的步伐里响得更清脆。
夏天来了,再不见骆驼的影子,我又问妈:
“夏天它们到哪里去?”
“谁?”
“骆驼呀!”
妈妈回答不上来了,她说:
“总是问,总是问,你这孩子!”
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又来了,骆驼队又来了,但是童年却一去不还。冬阳底下学骆驼咀嚼的傻事,我也不会再做了。
可是,我是多么想念童年住在北京城南的那些景色和人物啊,我对自己说,把它们写下来吧,让实际的童年过去,心灵的童年永存下来。就这样,我写了一本《城南旧事》。
我默默的想,慢慢的写。看见冬阳下的骆驼队走过来,听见缓慢悦耳的铃声,童年重临于我的心头。猪一放到草地,张嘴就吃,丑陋的嘴脸再也不离开地面。
猪
于·列那尔
猪一放到草地,张嘴就吃,丑陋的嘴脸再也不离开地面。
他并不选择鲜嫩的草。他碰上什么咬什么。他盲目地向前伸着那永不疲倦的鼻子,既像是一把犁刀,又像一只瞎眼鼹鼠。
他只关心使那个已经像只腌桶的肚子滚圆。他永远也不注意天气。
刚才,他的鬃毛差点儿在中午的太阳光下烧起来,但那有什么关系?而现在,低沉的云团充满雹子,正伸展着,向着草地倾泻,但这又有什么要紧?
不错,喜鹊在不由自主地展翅逃窜。火鸡都藏进篱笆,而幼稚的马驹子在一棵橡树下躲避。
但猪还是留在他吃东西的地方。
他一口也不放过。
他的尾巴摇晃着,照样显得非常惬意。
他浑身挨着飞雹,但只是偶尔咕噜一声:
“老是这些肮脏的珍珠!”狂奔的猛兽寻找着壮士的刀,美丽的飞鸟寻找着牢笼,青春不羁之心寻找着毒色的眼睛。我呢?
黄昏
何其芳
马蹄声,狐独又忧郁地自远至近,撒落在沉默的街上如白色的小花朵。我立住。一乘古旧的黑色马车,空无乘人,纡徐地从我身侧走过。疑惑是载着黄昏,沿途撒下它阴暗的影子,遂又自近至远地消失了。
街上愈荒凉。暮色下垂而合闭,柔和地,如从银灰的归翅间坠落一些慷倦于我心上。我傲然,耸耸肩,脚下发出凄异的长叹。
一列整饬的宫墙漫长地立着。不少次,我以目光叩问它,它以叩问回答我:
——黄昏的猎人,你寻找着什么?
狂奔的猛兽寻找着壮士的刀,美丽的飞鸟寻找着牢笼,青春不羁之心寻找着毒色的眼睛。我呢?
我曾有一些带伤感之黄色的欢乐,如同三月的夜晚的微风飘进我梦里,又飘去了。我醒来,看见第一颗亮着纯洁的爱情的朝露无声地坠地。我又曾有一些寂寞的光阴,在幽暗的窗子下,在长夜的炉火边,我紧闭着门而它们仍然遁逸了。我能忘掉忧郁如忘掉欢乐一样容易吗?
小山巅的亭子因瞑色天空的低垂而更圆,而更高高地耸出林木的葱茏间,从它我得到仰望的惆怅。在渺远的昔日,当我身侧尚有一个亲切的幽静的伴步者,徘徊在这山麓下,曾不经意地约言:选一个有阳光的清晨登上那山巅去。但随后又不经意地废弃了。这沉默的街,自从再没有那温柔的脚步,逐日更荒凉,而我,竟惆怅又怨抑地,让那亭子永远秘藏着未曾发掘的快乐,不敢独自去攀登我甜蜜的想象所萦系的道路了。
心灵的泉水教育我:只有舍弃自我,才能看得真实。听泉?东山魁夷鸟儿飞过旷野。一批又一批,成群的鸟儿接连不断地飞了过去。
有时候四五只联翩飞翔,有时候排成一字长蛇阵。看,多么壮阔的鸟群啊!鸟儿鸣叫着,它们和睦相处,互相激励;有时又彼此憎恶,格斗,伤残。有的鸟儿因疾病、疲惫或衰老而失群。
今天,鸟群又飞过旷野。它们时而飞过碧绿的田原,看到小河在太阳照耀下流泻;时而飞过丛林,窥见鲜红的果实在树荫下闪烁。想从前,这样的地方有的是。可如今,到处都是望不到边的漠漠荒原。任凭大地改换了模样,鸟儿一刻也不停歇,昨天,今天,明天,它们继续打这里飞过。
不要认为鸟儿都是按照自己的意志飞翔的。它们为什么飞?它们飞向何方?谁都弄不清楚,就连那些领头的鸟儿也无从知晓。
为什么必须飞得这样快?为什么就不能慢一点儿呢?
鸟儿只觉得光阴在匆匆忙忙中逝去了。然而,它们不知道时间是无限的,永恒的,逝去的只是鸟儿自己。它们像着了迷似地那样剧烈,那样急速地振翮翱翔。它们没有想到,这会招来不幸,会使鸟儿更快地从这块土地上消失。
鸟几依然忽喇喇拍着翅膀,更急速、更剧烈地飞过去……森林中有一泓清澈的泉水,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悄然流淌。这里是鸟群休息的地方,尽管是短暂的,但对于飞越荒原的鸟群说来,这小憩何等珍贵!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是这样,一天过去了,又去迎接明天的新生。
鸟儿在清泉旁歇歇翅膀,养养精神,倾听泉水的絮语。鸣泉啊,你是否指点了鸟儿要去的方向?
泉水从地层深处涌出来,不间断地奔流着,从古到今,阅尽地面上一切生物的生死,荣枯。因此,泉水一定知道鸟儿应该飞去的方向。
鸟儿站在清澄的水边,让泉水映照着身影,它们想必看到了自己疲倦的模样。它们终于明白了鸟儿作为天之骄子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鸟儿想随处都能看到泉水,这是困难的。因为,它们只顾尽快飞翔。
不过,它们似乎有所觉悟,这祥连续飞翔下去,到头来,鸟群本身就会泯灭的,但愿鸟儿尽早懂得这个道理。
我也是群鸟中的一只,所有的人们都是在荒凉的不毛之地上飞翔不息的鸟儿。
人人心中都有一股泉水,日常的烦乱生活,掩蔽了它的声音。当你夜半突然醒来,你会从心灵的深处,听到悠然的鸣声,那正是潺的泉水啊!
回想走过的道路,多少次在这旷野上迷失了方向。每逢这个时候,当我听到心灵深处的鸣泉,我就重新找到了前进的标志。
泉水常常问我:你对别人,对自己,是诚实的吗?我总是深感内疚,答不出话来,只好默默低着头。
我从事绘画,是出自内心的祈望:我想诚实地生活,心灵的泉水告诫我:要谦虚,要朴素,要舍弃清高和偏执。
心灵的泉水教育我:只有舍弃自我,才能看得真实。
舍弃自我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我想。然而,絮絮低语的泉水明明白白对我说:美,正在于此。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大河
德富芦花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人们面对河川的感情,确乎尽为这两句话所道破。诗人千百言,终不及夫子这句口头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