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手枪确实招人喜欢,从头到尾只有十五公分,刚好可以放在掌心里。小巧玲珑的枪身,仿佛涂了一层水银,通体雪亮,耀人眼目。枪把一左一右镶着两块珍贵的鲸鱼骨,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显得格外雅致。如果不是那黑洞洞的枪口有些瘆人的话,谁也不会想到这竟是一件杀人武器。它多像是一件精雕细琢的工艺品啊!
“你一定要带好这支手枪,”冯玉祥手里拿着手绢,珍爱地擦拭着一尘不染的枪管,“我身边再没有比它更珍贵的纪念品了。你知道它的来历吗?”
“不知道。”
答话的是个精神饱满的年轻人,穿一身整洁的军装,以标准的军人姿态立正站着。他叫李士凡,是冯玉祥的贴身随从。他本来在张自忠的三十三集团军当排长,因在战场上勇猛杀敌受了伤,才来到重庆。对抗日有功的人员,冯玉祥总是另眼看待的,所以才把他留在了身边。
“说起来话就长了,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事。”冯玉祥收起五指,握住手枪摇了摇,深情地说,“我到苏联去考察,临走的时候,苏联朋友送了一些纪念品。当时,斯大林正在黑海休养,派人送来了两支手枪,一支送给我,一支送给李德全,上面还刻上了‘斯大林赠’的字样。我带着这支手枪回国,在五原誓师,参加了北伐。从那时候起,这支枪从来没有离过我的身。现在,我年纪大了,又不常穿军装,带着它不方便,你要替我把这支枪带好,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能够受到冯玉祥这样的信任,当然是一种荣耀。李士凡激动得脸色发红,用力在裤子上蹭了蹭手,接过了手枪。
从此,冯玉祥这件珍贵的纪念品就像是粘在了李士凡的身上。晚间上床睡觉,他也要把枪贴肉放着,唯恐发生什么意外。万万没有料到,李士凡尽管如此用心,意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天,冯玉祥派给李士凡一件公差,要他到重庆市里跑一趟。当时,他们正住在市郊乡下。李士凡自然不敢怠慢,立时就出发了。他是个急性子人,进了城,就马不停蹄地忙了起来。办完事,累得他出了一身大汗,衬衣衬裤湿流流地粘在肉皮儿上,浑身上下,好不难受。看看时间还早,他不由得就动了个洗澡的念头。
去浴池洗澡,手枪就不好带了,总不能手持手枪入浴呀!李士凡灵机一动,赶到设在巴县中学的冯玉祥办事处,找个妥当地方,把枪锁了起来,然后又把钥匙牢牢地系在自己的手腕上。
李士凡算计好时间,急匆匆赶到浴池,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痛痛快快地洗起澡来。
说来也是凑巧,李士凡刚开始往身上擦肥皂,防空警报呜呜地响了。浴池里的人一跑而空,李士凡也慌忙披上外衣,随着人群躲避到一处比较隐蔽的地方。
日本飞机一顿狂轰滥炸之后,警报解除了。李士凡心中惦记着手枪,顾不得去取落在浴池的衣物,急如星火般地奔向了巴县中学。
跑到巴县中学门口,李士凡双腿突然一软,差点儿跌坐在地上。
冯玉祥先生的办事处被日本强盗炸得七零八落,存放手枪的那座楼变成了一堆废墟。
手枪再也找不回来了。
李士凡此时的心情,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他像是发了疯似的,狠狠地用拳头敲打着自己的额头。他恨今天的天气,恨自己出汗,恨浴池开业,当然,更恨的是日本飞机。他站在废墟前,气冲冲地瞪着发红的眼睛,运用自己掌握的所有肮脏字眼儿,把日本飞贼骂了足有一顿饭工夫。
发过一顿火之后,李士凡全身仿佛散了架子似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丢了手枪,如何向冯先生交代呢?
李士凡像是得了一场大病似的,脸色蜡黄,神情恍惚地回到了冯玉祥在乡间的居处。
“报…… 告……”
“噢,李士凡,是你?”冯玉祥正在看书,听到报告声,摘下了老花镜,“你脸色干吗这样白,病啦?”
“先生,我…… ”冯玉祥的关切,更使李士凡感到无地自容,他羞愧地低下了头,“……我……枪…… ”
“枪怎么?走火伤人啦?”
冯玉祥警觉地皱起了眉头。
“不,不,先生,这枪…… ”
李士凡竭力镇定了一下情绪,咬了咬牙,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的遭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好你个李士凡,我当初怎么交代给你的,你…… ”冯玉祥气炸了肺,登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支枪在他心目中占据着那么重要的位置,如今说没就没了,他怎么能受得了?
李士凡直挺挺地站着,默默地承受着老长官的责骂。此时此刻,他真希望能挨上几十军棍。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什么赎罪的办法了。
“这枪是斯大林送的,我信任你,才交给你。可你不好好带着枪,却要去洗澡,我要把你……”冯玉祥越说越气,索性举起了拳头。
拳头举过头顶,正要往下落,冯玉祥的胳膊突然哆嗦了一下,紧攥着的拳头缓缓地松开了。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送他这支枪的斯大林,想起了斯大林领导下的苏联军队,想起了自己在苏联考察的那几个月生活。
冯玉祥懊丧地捶了一下自己的手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枪炸没了,是不可能再回来了。你要从这件事当中汲取教训,以后办事情可不能再马虎了。这支枪对我来说,是比什么东西都珍贵的。你到废墟里去找找枪的残骸,若是不行,能找到一块铁渣也好。唉,这就算是对你的处罚吧!”
冯先生突然转变态度,倒把李士凡闹糊涂了。他不知道冯先生说的是气话还是真心话,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发起愣来。
“傻小子,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找枪去!”
冯玉祥笑着拍了一下李士凡的肩膀,返身坐在椅子上,戴好老花镜,又看起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