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的钟声响了。刹那间,宽阔的南京陆军大学校园内,停止了一切喧哗。除了轻轻的风声和梧桐树枝叶间的蝉鸣,四周几乎听不到任何音响。
在楼上的一间大教室里,更是安静得出奇。排列整齐的课桌后面,端坐着一排排全副戎装的学员。他们的胸章上虽然和坐在别的教室的学员一样,订着“陆大学员”字样,但令人奇怪的是,他们的年龄要大得多,军装的质地要好得多,一看就能明白,在这儿坐着的,大都是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官。他们到这儿来,也是上学吗?这一点倒不用怀疑,只要看看他们那认真严肃的模样就一目了然了。
按说,陆军大学里存在这样的班级,就够特别的了,一般的军事院校恐怕是听也没有听说过的。但是,在这间教室里,还有更特别的情景哩!教室中央,安放着一张藤椅,和那些硬板凳相比,坐起来显然要舒适得多。藤椅上,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将军,佩戴着上将军衔,武装带斜挎胸前,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挺胸收腹,全神贯注地盯着教室门口。和大家一样,他也在急切地等待着授课教官的到来。
门慢慢地开了,一位中年教官走进教室。给眼前的这样一些学员上课,在他也许还是第一次。他神情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领口,小心翼翼地走向讲台。
“立正!”
“敬礼!”
口令声打破了教室里的沉闷气氛,学员们刷地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向教官行了礼。坐在藤椅上的那位上将也严肃地站了起来。
学员们的举动,显然大大地鼓舞了教官的信心。他轻舒了一口气,面露喜色地走下讲台,来到坐在藤椅上的将军面前,举手敬礼。
“报告!副委员长!”
坐在教室里的这位上将,原来竟是南京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冯玉祥先生!
“好,讲课吧!”冯先生摆摆手,饱经风霜的面孔上 堆满了笑容。
置身在这宽敞的教室里,面对着黑板和教官,冯先生心里是多么的不平静!到学堂里念念书,是他盼了多少年的事。小时候,因为家里穷,他顶着哥哥的名字在私塾里度过了一年零三个月。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进过学校的大门。十二岁过后,他进了兵营,吃上了一份兵粮,可他始终没有丢掉过读书识字的念头。为了多识几个字,他省吃俭用,勒紧裤带,攒几个铜板买书,还和朋友合伙请了个先生,利用业余时间刻苦读书。后来,阅历愈多,使他愈感到读书的重要,没有知识干什么也干不好。于是,他花钱请来了好多老师,其中不少是全国知名的学者,如李达、翦伯赞、吴组缃等,在家里给他上课。但是,那样的学习,毕竟和进学校—尤其是大学,不尽相同。到南京后,冯先生正式向陆军大学提出了入特别班听课的要求。特别班是在冯先生从苏联考察回来后提议设立的,专门为像他这样没进过高等学府的高级将领授课。他进入特别班后,又拉来了老部下鹿钟麟、石敬亭、孙良诚、张维玺等西北名将做他的同学。这一年,冯玉祥已是五十四岁的人了。在当时中国的国土上,也许再也找不到比他年龄更大的大学生了。
特别班的学习,并不是轻松的。一天好几节课,要目不转睛地听教官讲课、做笔记,课下还要和普通学员一样完成作业,也是十分紧张的哩!南京的夏季,酷热难当,热风吹过来,树叶子都打蔫了。坐在椅子上,一节课下来,汗水淋漓。在这样的季节里,虽说是在国难当头的一九三六年,军政界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也早躲到美丽的庐山消夏去了,而陆军大学特别班的课程,还是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上课时,学员们还都是全副戎装,连风纪扣也没有松一松。不少人早就受不了这个约束,可是,有冯先生在他们中间坐着,谁敢乱动一下呀!
每当暑热难熬的时候,学员们就希望冯先生去开会。只要冯先生向教官请过假,走出教室,学员们的衣扣就一个个打开了。当时鹿钟麟对人说:“这老头子要是在这儿,我们就得多受点儿罪。”
冯先生对自己约束过严,别人就不敢随随便便,有些学员是有埋怨情绪的。但是,经过短短二年的学习,拿到了陆军大学颁发的毕业证书,大家又不约而同地感激起冯先生来了。
特别班结业那天,陆军大学校园里喜气洋洋,像是过什么节日似的。学员们一个个乐得闭不拢嘴。冯先生更是喜上眉梢,胡子刮得净光,又换上了一套崭新的军服。
“副委员长,”代校长蒋百里走过来,向冯先生举手敬了一个军礼,“请您到主席台上就座。”
“不、不,”冯先生伸出双手,挡住了校长,“在这儿,我不是副委员长,我是你们的学生。”说着,他精神焕发地站到了学员的行列里。
“冯玉祥!”开始发放毕业证书了,校长翻开了花名册。
“有!”
在热烈的掌声中,冯先生在队列里第一个站了出来,跑步到主席台前,咔地一个立正,站住了。
盖着红色大印的毕业证书发下来了,冯先生伸出颤抖着的双手,接过了这张凝聚着他无数心血的证书!他把证书紧紧地贴在胸前,脸色兴奋得发红。今后,有了毕业文凭,他可以算是一个大学毕业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