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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官,请你稍等等。”中央社记者薛小姐忽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亭亭玉立的身段略有些弄姿作态。记者招待会已经结束,几十名中外记者均已散尽,唯有薛小姐每次都要留到最后。其他人都赶回去写稿或冲印相片去了。她的稿多是边采访边构思,而后迅即成稿,交由被采访者浏览过目的。她算得上是战时徐州这块地方的“首席记者”。这不独因为她思维机敏,言词爽朗,写作迅速,更重要的是时下统率徐州的李宗仁长官对她特别信赖,特别宠爱。
“嗯,不急。”李宗仁将军帽摘下来,笑眯眯地回答。一个战区的司令长官,把握着千军万马的威武将军,总是威严有余,不苟言笑的,很难得有这么温存的时候。他知道薛小姐又要照往次一样,将稿件让他过过目,便迅即发回南京,抢明天一版的版面。
夕阳血红的光,从大厅的窗棂透射进来,给这4 月的黄昏增加了几分明艳。徐州4 月的阳光给人的不是燥热而是温暖。不知是刚才记者们连珠炮似的提问使李宗仁应接不及,还是那些问题的本身使李宗仁回答得太费劲、太为难,他居然感到有些热。他举手解开外衣的纽扣,推开临北的窗户,任凉风扑面,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心里感到有些舒爽。
上旬的台儿庄大捷,以打死打伤入侵日寇两万多人,摧毁敌军坦克三十多辆并缴获大批枪械的辉煌胜利,轰动了中外。这是去年“七七事变”后,全国进行抗战以来的第一次大胜利。谁知世间的事总是祸随福至,灾自荣生。因为台儿庄大捷鼓舞了爱国的炎黄子孙的斗志,不仅举国欢腾,民心大快,士气大振,就是在美国和东南亚的华侨华裔,也敲锣打鼓,涌上街头狂欢游行。李宗仁的名字像风里的鸽哨,响彻云霄,传遍欧亚;刊登着李宗仁在台儿庄车站站牌下的那张大幅戎装照片的报纸,像雪片一样飞遍城市乡村,五湖四海。中央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在武汉举办“台儿庄大捷宣传周”,印发了名作家老舍写的大鼓词《抗战将军李宗仁》,一时间曲艺、戏剧界争相上演……李宗仁,台儿庄;台儿庄,李宗仁,一时成了不少人心目中的希望和骄傲。而作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的蒋介石,却很少有人提及。功高震主,这事儿自然引起了蒋介石的不快。他手下的军委政治部部长陈诚在武汉得到《抗战将军李宗仁》的那本小册子后,即刻向第三厅厅长郭沫若提出抗议:“这个小册子不妥当,不能替任何将领作个人宣传!”为这事,第三厅的徐寿轩科长被摘了乌纱帽……李宗仁原先是没有估计到台儿庄大捷会引起这么强烈的反应的,憨厚的性子以为打胜仗本是将军和士兵的职责,各界的庆祝与第三厅的宣传,李宗仁既没有亲自去发动,也没有必要去制止。然而竟为了他,为了一个作家的一篇鼓词,闹出这样的事来,他当然也不免悻悻然了。前几日,军委副总参谋长白崇禧从汉口打来电报,说是蒋委员长要他扩大台儿庄战果。他却认为,趁敌人趾高气扬、暴露轻敌弱点时予以迎头痛击,挫其锋芒,是完全必要的,但想在此四面受敌的平坦地带和日军进行战略决战,则有悖长期消耗战的既定方针。因此,对于蒋委员长的意图,他有自己的打算和看法。于是,只在徐州调整部队,应付蒋介石,其实则并不准备马上出击。
在台儿庄输得极惨的日军,丧心病狂,大举进犯津浦路南北两段,企图进而包围徐州。因而,设在徐州前清道台衙门的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便成为全国乃至世界注目的场所了。自台儿庄会战部署以来,这儿已经有络绎不绝的记者来。台儿庄大捷之后,记者们更是蜂拥而来,李宗仁本是很平易随和的,次数太多,也有些腻味了。但记者毕竟是“无冕之王”,他有时只好采取回避或是请参谋长徐祖诒去应付。可那些思绪多端的记者,不少却住在徐州,每天几乎都想出一些新问题,有理无理闯进这“道台衙门”来。有的,居然说非要见李司令长官不可。今天下午,李宗仁心情稍稍好了些,便亲自举行了记者招待会,以满足那些“不到黄河心不甘”的记者的要求。
刚才,也不知具体回答了记者们提出的多少问题。记者是无孔不入,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李宗仁对于回答武汉第三厅纪念周和关于扩大台儿庄战果的事,总算能够避实就虚,避重就轻地应付过去了。当然,那些地方报纸和外国通讯社将如何报道,那些惯长于笔下生花和捕风捉影的记者将如何命笔,他倒无所萦怀,唯有这中央的特派记者,他必须关照。他的言行自然关联着记者的笔,而记者的笔亦关联着他的命运。这一点,薛小姐是心领神会的。自从到徐州以来,她得到李司令长官的诸多关照,所以她的每一篇关系到他的文章,总要让他过目,而且发表得非常及时,大有正统报道和先声夺人之势。
李宗仁凭窗而立,夕阳的余晖把他那古铜色的脸映得金红金红。47 岁的将军,威武之气中还透射着一种成熟练达之美——一尊闪射着军人将领气质的金属雕塑!薛小姐在厅左侧那张条几上,快速地抄着稿子,不时用那双机敏的大眼睛,瞄一眼凭窗而立、视线远投的李宗仁,嘴角上不期然地泛起一丝潜意识的笑意。她对他,除了敬佩,似乎也还有几分羡慕,心底里甚至有些感谢派她专程来徐州的上司。她原来没有估计到李宗仁这位貌不惊人的广西人,会给她那么多的好感。
“李长官。”薛小姐声音变得有些嗲嫩,“涂鸦之作,请你斧正。”她飘然地走到李宗仁身边,恭敬地递上墨迹未干的稿子:《李司令长官谈徐州战局》。薛小姐字如其人,一手流利隽秀的钢笔行书,让人看上去怪舒爽。
李宗仁转身坐在一张高靠椅上,不紧不慢地审阅着薛记者的稿件,手里虽拿着支派克钢笔,却不曾作过一处改动:“知我者,薛小姐也!”直到看完,他高兴地说,然后将稿件交还给薛记者,“马上发吧!”“遵命!”薛小姐微笑着点点头,一边将稿件叠好,放进那只随身携带的蟹青色的小提包里,却不像其他记者那般匆匆离去,她似乎对这位司令长官有些依依不舍,“李司令长官,我今晚还想到你那里聊聊,可以吗?”“欢迎!”李宗仁不假思索,爽快地回答,“我还留着几个水果罐头。
薛小姐想必是吃水果长大的,才那么水灵、那么聪颖。据说在国外水果并不比猪肉便宜。”“多谢李司令长官的恩典。”薛记者调皮地学着戏剧舞台上的模样,侧身拢手向李宗仁道了个万福,说道,“我八点准到您的住处,只是……
只是有些讨厌您那三道门岗的盘查和您院门口那侍卫副官的挡驾。”“你不是有张记者的红派司吗?”“什么红派司、蓝派司,您这是‘道台衙门’呢!秀才遇着兵……”薛小姐自觉有些失言,赶紧把嘴唇一咬,把话题打住。
李宗仁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带着几分抱歉地说:“好啦、好啦!今晚我到门口来接你。以后,我找副官要个‘特通’牌子,保你畅通无阻,进出自由。”“Thank you ! Bye—bye !”薛小姐听李宗仁这么一说,越发放肆起来,双手一伸,肩膀一耸,学着外国记者那轻狂相,扭着屁股,橐橐地走出了接待厅。
李宗仁只是嘿嘿地笑。他对这位记者太特别、太迁就。若是换着别人或是在另一个环境里,说不定他会吐两口唾沫,或是斜瞪上一眼。
李宗仁重又戴上军帽,扣好衣衫,又对着厅壁上那张陈旧的整容镜照了照,才迈着稳健的步子,不急不缓地走出接待厅。
晚霞由火红变成锈红。他掏出上衣兜那只罗马怀表,五点三刻了。他打算先不吃晚饭,而赶快到澡塘去洗个澡。好几天了,为军事部署的事,忙忙碌碌,回答记者的问题也并不比在战场上指挥作战轻松许多。在南方生活惯了,几天不洗澡,全身都不舒服,不自在。
作为五战区长官部的徐州道台衙门虽然大柱高檐,院落幽深,却没有热水洗澡的地方。徐州城原先虽也不乏“一乐池”、“沧浪池”、“花园饭店”等洗浴之处,但眼下大敌当前,处于津浦、陇海两铁路线交会处的兵家必争之地,老板们哪有心思再做生意?这些饭店、浴池里,一概住的兵爷们,稍闲时便打牌喝酒,鸡猫狗叫地乱喊,已经不成体统。唯有车站对面的宝丰面粉公司内附设的高级舞厅、浴室、赌场和理发室,还依旧营业开班,专供五战区的高级将领们享受。
李宗仁是很懂得盘算时间的。他叫小车司机先送他到宝丰面粉公司后,便回长官部吃晚饭,回过头再去接他。小车司机当然也乐意,把车开得飞快,只三五分钟,就戛然停在宝丰面粉公司门前。
李宗仁走下车来,只见宝丰公司那豪华的门厅外,成群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有拄着拐杖、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在怀中嗷嗷待哺、骨瘦如柴的幼婴。因为要活命、要生存,叫花子们倒是挺大胆的,见车上下来个一身戎装的威武军官,不管三七二十一,像久经饥饿的人见到食物似的拢过去。
两个在门边不知是站岗还是干什么的士兵,见是李司令长官驾到,惊慌之中赶紧冲过去挡拦那些拢过来的叫花子。李宗仁眉头一皱,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国破山河碎,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为将者奈何?本来今晚要和薛小姐叙谈,心里还存在着几分高兴,一下子被这些叫花子冲淡了。他没有去理会那些叫花子,趁兵士挡拦之机,大步走进了宝丰公司。
宝丰公司的大厅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香气,像是洗浴时的皂香,又像是女人身上的脂粉味。大概是于烟味闻得太多——战场上的硝烟和布置作战时将领们吞云吐雾的草烟,他真希望换换空气,自然觉得这种香味有些新鲜感。
“李司令长官,是洗澡,还是用餐?”宝丰公司的经理见李宗仁驾到,恭敬地迎上来。他见李宗仁手上拎着只提包,料准八成是来洗澡的。那高级浴池在二楼的东头,进浴池去要经过二楼的大厅。眼下,长官部的参谋长徐祖诒、副参谋长黎行恕、参谋处长梁素笙、副官处长郭心冬、副官处副处长林绍裘、高级参谋徐定华等都在二楼大厅里喝酒,还有十几个妓女作陪,正弄得乌烟瘴气,不可开交。让李宗仁此刻上去,如何是好?经理心中不免有些惶恐不安。万一李司令长官生了气,眼下在徐州,生意自然也就做不成了。
“洗个澡。都一个礼拜了,身上怪不舒服的了。”李宗仁不是第一次来,他径直往楼梯口走去。
这楼道口很宽,二楼大厅又没有另墙另门,一上完楼梯,便到了厅里。
所以,只要走到楼梯口,二楼的声音已清晰可辨。李宗仁沿着那钉有“宝丰公司”铜条的楼梯上楼时,只听见二楼厅里声浪杂沓。男人的笑声,女人的叫声,伴着那柔和嗲气的歌声:“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对解笑眉……何日君再来……”他不免感到有些诧异:什么人,现在还有这种雅兴?
他咚咚地把楼梯踏得很重,他是想让楼上的人知道有那么一位不速之客上楼来了。然而,楼上那些正有三分醉意,尽兴销魂的军官,莫说是楼梯响,即便是雷公叫,也不会听得见呢!当李宗仁出现在二楼楼梯口时,他本人和那些正在作乐的军官都下意识地愣住了。
李宗仁并没有要训斥一番正在玩乐的军官们的意思,不独因为眼前这些军官都是长官部的要人,都是他的左右股肱,还因为他为人宽和,多少信奉些忠恕之道。那首“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诗,他自己也常常沉吟低唱。尽管他没想到他的这些左右居然瞒着他在这里玩得这么狂热、这么痛快,但长期的戎马生涯使他对眼前的情景很理解。
兴许是这乌烟瘴气的样子,实在是有悖军人作风,而李宗仁的部属们又深知李司令长官的性子吧,他们中多数人都颤颤巍巍,等着挨训受剋。
唯有那外号叫“郭槐”的大个子副官处长郭心冬,大有些临危不惧的气概,他见李宗仁突然出现在楼梯口,且手上拎着个小提包,料定司令长官不会是专门来视察找麻烦的,于是竟使出了几分玩世不恭的姿态,扔掉手中的鸡爪儿,起座迎了上去,朝李宗仁敬了个没戴帽的军礼,屁笑屁笑地说道:
“报告李司令长官,在下们今儿来这宝丰公司度一个愉快的周末,赶明儿打起仗来好精神些!”李宗仁也笑着点了个头,说:“你们真会玩啊!照样玩你们的好了,不要招待我。我是来洗个澡,也想过个愉快的周末呢!”徐祖诒、黎行恕等一人群长官部的军官,见李宗仁不仅没责备半句,反而如此抚慰,如此达理通情,本来悬着的颤颤巍巍的心一下子落到实处。
说实在的,他们也不是不知道在徐州的那些兵士是如何地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台儿庄的胜利是用成千上万的烈士的血肉换来,如果在这样的场合,换着饮酒作乐的是他们的部下,而他们则是李宗仁,那他们绝对免不了要真真假假地训斥几句的,然而眼前的李司令长官却是这样的宽宏体恤,他们不由得全都站了起来,有意无意地跟着大块头郭槐齐声喊道:“谢李司令长官!”那些在一旁还莫名其妙的陪酒妓女,一个个也才从呆愣中醒悟过来,待李宗仁穿过二楼大厅往澡池走去,席间即刻又恢复了欢声笑语。
刚才那位唱《何日君再来》的歌女,紧接着又唱道:“来来来,再干一杯……”李宗仁走到东头的洗澡间。那里的招待员自然认得这位司令长官,赶紧把他引进侧面那间单人浴池。这是宝丰公司浴池最高级的一间,其余的都是“滚大龙”的大池子。也说不清是多少人一齐挤在里面,只见白雾腾起的池面,水呈黄色,垢污飘浮,怪味扑鼻,令人恶心。
李宗仁拧亮那个单间浴池的电灯,昏黄的光把本来洁白的池盆映成黄色,给人一种陈旧与洁净之感。那面嵌在壁上的镜子,兴许因为总置于闷热与潮湿之中,玻璃背面的水银东一点西一块地脱落,犹如一块百孔千疮的银幕。李宗仁脱掉上衣,对镜而立,难得有这样独自安然地端详自己的机会。现在,李宗仁可以“孤芳自赏”了。
这恐怕是他自台儿庄大捷后第二次这么安稳地照镜子。上次是到军营教场去训话,说台儿庄大捷的战果和意义。他对着军纪整容镜,匆匆地照了照,那是着装时照镜,许多“弱点”都被服饰遮掩着;而眼下,他脱掉上衣照镜,不禁有些吃惊:他发现自己瘦了许多,老了许多,眼角上的鱼尾纹,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把小折扇;额头上五条波浪,不用抬头也明晰可辨,为战事日夜操劳,脸也消瘦得只看见那隆起的颧骨。不知是灯光黯然所致,还是夜以继日地为戎机费心,他发现自己的脸也变得黄黑了,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和以往一样,总还那么机敏有神。李宗仁坦然地、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比起那阵亡的将士,自己不是还很好地活着吗!他也不去清洗那黄浴盆,径直拧开龙头,哗哗地放起水来。
人孤独的时候,联想的翅膀大概是比较轻捷活跃的。李宗仁躺在池盆里,一任那微黄的温水浸泡周身,劳累和紧张过后的洗浴,给人舒适与惬意。这水,哪比得上故乡桂林的水清。故乡的水,清澈得如同透明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