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日,若在阳光下,站在堤坝上便可看见漓江中粼粼翻跃的游鱼、袅袅飘浮的水草。李宗仁还是爱自己的故乡。那里,不仅有“水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的风光,更有他年已耄耋的老母,有他那已显得孤独甚至带着几分哀怨的元配夫人。与秀文相依为命的儿子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去了,她会怎样地度日,怎样地排遣心中的忧闷?当然,他想得更多的,是自己那年轻美貌且不甘寂寞的妻子郭德洁——想起去年双十国庆节时,她参加庆祝大会并送他起程的那一幕:那天,她在赴机场的吉普车上,不是向他讲述过她想办些大事吗,什么“德智中学”啦,“儿童教养院”啦……他知道郭德洁心大,总还算得上是个想有些作为的人。可如今,她的这些宏愿怎样了?早在台儿庄大战之前,她曾托人送来些桂林酥糖和桂平西山茶,因为忙,也没给她回信……
李宗仁漫无边际地想着,微闭着眼睛,温水泡得他有些昏昏懒懒。无意中,他那用毛巾擦身的手,碰着右颊的腮骨,猛一阵疼痛。这是20 年前在广东讨伐龙济光时负的枪伤。20 年来,始终没有根治,时而发炎,时而肿大,时而又无痛无痒,如同平常,因而他总不大重视。突然的疼痛使李宗仁收住了遐思,他只好咬着牙,闭着眼,躺在水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被触痛的右颊渐渐恢复,他才起身穿衣。待穿毕衣服,一看怀表:已经七点三刻了。薛小姐,他想起了那个很讨他喜欢的中央社女记者,她不是约定八点钟要到长官部来吗?如同战时遇到险情,李宗仁的动作变得迅速敏捷起来。
19
小车司机自然是不敢怠慢的。李宗仁下楼走出宝丰公司大门,他已在那里恭候多时。
“快些!”李宗仁一上车,便命令道。
几分钟后,小车在道台衙门长官部门前停下来。李宗仁推开车门,竟发现另一辆吉普急匆匆从车站开来。“什么人来了?”他心里一阵迟疑,按火车时刻,这时刚好从郑州开来的客车到站不久。
事有凑巧,那辆吉普嘎地停在李宗仁身边。李宗仁料定是来了个有身份的人物,于是下车迎了过去。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手提袖珍小麂皮包,身穿墨绿绒旗袍的人——是郭德洁。
“你……”李宗仁顿时愣住了。
“德邻。”郭德洁见李宗仁那不自然的神态,心里当然也不愉快,“没想到吧?”她淡淡地笑了。
“吃饭了没有?”李宗仁一时无词。
“哪还想吃饭,一路上转车等车,铁路也不好走,颠颠簸簸,连黄胆水都吐干了。”郭德洁脸色蜡黄,嘴唇枯干,神情疲惫,可那双凤眼却十分专注地盯着李宗仁。尽管夜的帷幕已经遮住天光,她还是想从他的脸色上搜索些什么。
“进去吧,先歇歇再说。”李宗仁心里好生奇怪:她在这种时候,不声不响地跑到徐州来干什么?是在桂林受到委屈,碰到困难,还是有什么意外之事?他不便在这里问她。他亲自提起郭德洁那只小皮箱,和她—道走进了长官部。
郭德洁躺在李宗仁卧室的长沙发上,脸不洗,饭不吃,迷迷糊糊,像是晕车的余难,又像是劳累得困不可支的样子。李宗仁问她什么,她总回答:
“等会儿再说吧!等会儿再说吧!”李宗仁本来已经饥肠辘辘了,上午开军事会议部署战略计划,下午会见记者,刚才又奔宝丰公司洗澡,可是,西屋那间专供他和参谋处、副官处几个高级军官使用的小餐厅里,面对着桌上的鸡、鱼、酒菜,他独自一人却难以下咽。郭德洁的骤然而至,使他心里忐忑不安。她究竟来干什么?
从见面后的神态看,大概不会是什么好事,但眼下情形,也不好质问她,更何况那位薛小姐,马上就要到来了。八点,他看了看壁上的挂钟,八点已过三分了。他似乎有些希望那位薛小姐今晚因故失约,可偏在这时候,副官处的值勤进来报告:“中央社薛记者来访!”“请她到客厅稍候。”李宗仁一面回答,一面匆匆舀了勺三鲜汤,咕咕地喝下。本来,厨子今晚给他做的是几个粤菜,可他无论嚼着白切鸡、还是喝着三鲜汤,都觉得不咸不淡,不知是什么味道。
薛小姐今晚一身雅装,换去了白日里在公开场合时那套浅青色的西服,着一件茜红色的适体旗袍,与那双豆灰色的高跟鞋正好相衬。本就令人可爱的瓜子脸,淡淡地施了些脂粉,唇膏也上得很得体,逼真得让人在灯光下难以辨认,绝没有那些艳妆妇人厚施浓抹的腥红味。客厅的灯是乳白色的,高高地悬挂在中央,薛小姐在若乳若雾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李宗仁当然是不会让她久等的。他知道她的职业使她的性子变得利索机敏,而且坦达大方。
“薛小姐,您迟到了。”李宗仁微笑着从西屋餐厅走进南屋客厅,他想反被动为主动,先发制人。
“李司令长官,绝不!”薛小姐话语斩钉截铁,但那挂在嘴角上的天然的微笑,使她不失礼貌,也不失风度,“是您那讨厌的门岗,一一盘查,幸好我带了红派司。”“哦!”李宗仁这才想起匆匆去宝丰公司,回来时又意外地遇上郭德洁到来,忘了给门岗交待中央社记者来访的事,于是只好歉意地说:“失迎、失迎,都怪我忙糊涂了。”“还不至于吧?李司令长官。”薛小姐大方地靠在沙发上,语调幽默地说,“记得法国言情小说大师莫泊桑说道,‘男子最美妙的年龄是50 岁’。
李司令长官今年只有47 呢。”“哈哈,记者毕竟是记者,博闻强记。我们这些军人,自是孤陋寡闻,望尘莫及啰!”李宗仁说罢,招呼厨子沏来两杯香茶,自坐在薛小姐近旁的那张沙发上,大有在此聊下去的样子。这不免使薛小姐心生疑云:到徐州月余,单独与李宗仁叙谈也不止一两次,每次他都径直邀进那套工作间兼卧室里去。从今天下午临别时的神态看,今晚的叙谈比以往会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何一转身一顿晚饭,突然变得如此冷淡?
“稿子发出了吧?”李宗仁揭开近前那只蓝花瓷茶杯盖,平易而关切地问道。
“有关李司令长官的稿子,我还敢怠慢吗?”薛小姐用眼挑逗地瞟了瞟李宗仁,“明天的《中央日报》,少不了又要大块地刊出您那威武神采的尊容呢。唉!我们这些当记者的,尽做些为人抬轿、替人贴金的事,到头来,也得不着什么好处。”“见外,见外。”李宗仁听出薛小姐是在发泄虚火,笑道,“眼下倭冠入侵,国破家亡,为文的和行武的,不都是在共赴国难,拯救中华吗,哪还分什么你我,计什么得失呢?”“呃,李司令长官这番话若说在那冠冕堂皇的记者招待会上,倒也还中听,我今儿晚上可不是来听司令长官发表救国宏论的呀!李司令长官却这么公事公办地来接待我,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薛小姐嘴尖舌快,话语咄咄逼人。
李宗仁心中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可他怎能让她到内室去叙谈呢!郭德洁突然降临,原因尚未弄个清楚,何况眼下又还躺在内室的沙发上。她的性子,他是最清楚不过的,莫说引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入室,就是单独和女人说话亲密些,她也要醋意大发,往后念得上十天半月。李宗仁感到有些为难了,他倒不是怕郭德洁,只是眼下在徐州这地方,要真是闹得个乌烟瘴气,台儿庄大捷树起的威风,五战区司令长官抗战英雄的美名,难免要因为一个女人而多少受损。于是,他打算暂且和薛小姐圆说一顿,寻个理由把她先支走,待弄清郭德洁的来龙去脉之后,再与薛小姐叙谈不迟。李宗仁呷了口香茶,变得自信起来:战场上尚且能纵横捭阖,指挥若定,眼下这两个女人,难道还对付不了吗?
“薛小姐,前两天听到一个消息。”李宗仁照样不卑不亢地抛出一个题目。
“愿听其详。不知是不是李司令长官平时惯用的那种‘军事机密,无可奉告’的消息?”出于职业的敏感,薛小姐对“消息”二字甚感兴趣。
“有两位南京的记者和我谈到你,说你在南京有个雅号。”“胡扯。”薛小姐趾高气扬地说,“我薛倩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谁个敢浑来,我口诛笔伐!”“那也未必吧!”“您说。”“叫‘中央社一支花’。”“准是那两个混账虫!”薛小姐嘴里虽在骂,心里却乐滋滋的。女人在听到别人评价自己的容貌如花似玉时,那心情当然比喝下蜜糖更甜。
“李司令长官,是不是那两个穿大格子呢西服的?”薛小姐接着又问。
“你猜猜吧。”郭德洁躺在沙发上,昏昏然睡着了。本就不适应颠簸的身体,加上心里怄着口气,从桂林乘飞机到汉口,马不停蹄又赶乘火车经郑州辗转赶到徐州,辛劳得实在够戗了。几天没能这样安稳地躺下来歇息,这一躺竟然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也不知睡了多久,待她醒来,眼前是黑糊糊的。
这是在什么地方?她心里不由一惊!待她摸着头边的沙发扶手,才稍稍舒了口气:到徐州了。在李宗仁的卧室里。可李宗仁呢?刚才说是去吃晚饭,都好久好久了,还不见回?也许是去开会商讨军机去了吧?她支撑着站起来,力图要在这黑暗中寻找光明——电灯会有吧?开关在哪?她踉跄移步,还有些头重脚轻。
有电灯,终于给她拧亮了。徐州的电灯更黄,不及桂林。
她寻找水喝,不见暖瓶。壁上挂着只大行军壶,她走过去摇了摇,无声无响。她终于在套室的另一间里找到了水。那大概是李宗仁的工作室,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地图,中间有一张长条桌,桌的一旁有一张高背太师椅,另一旁有两张方凳。条桌上有文房四宝,一个绒布盒装着的放大镜,还有一盏铁壳罩的台灯。她拧亮了它。暖壶和杯子,就放在条桌上。她打量了一番这间工作室,似乎很熟悉,没有什么异物。她知道李宗仁生活的简朴。但是,她不放心他于简朴中会干出不简朴的事。
李宗仁不在,她心里悻悻然,有这样对待自己远道而来的妻子的吗?
刚刚醒过来的心,又变得不平静起来——她这次是来侦察的,还是来算账寻岔子的?她说不清,也许都是,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