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遇
磐折辞主人,开帆驾洪涛。春水满南国,朱崖云日高。
舟子废寝食,飘风争所操。我行匪利涉,谢尔从者劳。
石间采蕨女,鬻市输官曹。丈夫死百役,暮返空村号。
闻见事略同,刻剥及锥刀。贵人岂不仁?视汝如莠蒿。
索钱多门户,丧乱纷嗷嗷。奈何黠吏徒,渔夺成逋逃。
自喜遂生理,花时甘缊袍。
想用这篇诗评,概括子美在大历四年(769)一年的经历。
大历四年,子美大部分时间在船上度过,有多首诗歌都写到舟子——即驾船人,写到自己与船工的关系,特别有意思,《遣遇》是这类诗的代表作。
依我浅见猜测,子美也许是船主——即买下了船,雇船工开船,如果真是这样,船工就不可能一直是那几个人,出夔州是一拨人,从江陵出发应该又换了一拨人,而这拨人很有性格,从子美诗中可明显感觉到他对他们的敬畏和小心翼翼。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即子美并不是船主,他是连船带人租用的,他在江陵等那异姓王消息时有句诗:“南渡桂水阙舟楫”,也许可以表明他离开江陵逆流湘江的舟楫便是临时整船雇佣的。这一次雇船费用,可能是当时在某位好心的“主人”“调解”之后的最低价,这楚地船工因赚钱少而脾气颇大,而子美自觉“心虚”一路也对他们体贴入微,方能彼此相安同舟共济很长时间。这故事,且从子美南下之前慢慢说起。
子美冬天到达岳阳,春天时《陪裴使君登岳阳楼》,没有停留多久又出发了,途中两发“偷生”之叹,但写洞庭湖水有两句苍劲大气,“悠悠回赤壁,浩浩略苍梧”(《过南岳入洞庭湖》),将赤壁与苍梧两地的古幽之情,用洞庭碧波“回”、“略”荡漾,引后人一同慨叹。
子美经过青草湖和白沙驿,到达湘夫人祠所在地,游览之后作诗两首,我喜欢其中一句“百丈牵江色”(《祠南夕望》),是舟行上水,用长长的竹索从岸上牵引的实景,牵字自然助子美成就佳句。此时子美的船行于湘江,逆水行舟艰险频遇,子美在《上水遣怀》诗中记录了船工的风采并大发议论,“崷崒清湘石,逆行杂林薮。篙工密逞巧,气若酣杯酒。歌讴互激越,回斡明受授。善知应触类,各藉颖脱手。古来经济才,何事独罕有。”前六句描绘驾船人在复杂的水路上,以智慧经验和过人勇气齐心合力战胜艰险,后四句拓开立论,感叹各行各业若都如此身手敏捷齐心合力,国家之事就好办了。“明受授”意为船工首尾呼应动作娴熟尽在不言之中。
子美在《上水遣怀》的末尾一改前几时的“偷生”之愤,说:“羸骸将何适?履险颜益厚。庶与达者论,吞声混瑕垢。”大有危险过后,将自己与众舟子等同,忽然达观,意识到众生无论高低贵贱,都不过是在尘世中混过而已。
这以后,子美又接连作诗进一步表达他的“新”体会。《遣遇》继续自我释怀,以“辞主人”开头,根据子美以往习惯的记恩表达,当是遇到了对他不错的官员或乡绅,给了他充足的粮食,或是另换了一条船和船工,由那“主人”“讲价”,船家或船工所得不太多,子美专门记之:“我行匪利涉,谢尔从者劳”,意为我不是经商的,你们送我一程的辛苦更当鸣谢。这首诗中写船工的几句与以往不同,似乎有体贴讨好意味,所以释怀不是从船工身上来,而是从沿岸“贫到骨”的穷人的境况上来。子美以在山石间采蕨女子的身世,概括一路所闻所见的为富不仁和横征暴敛,导致民不聊生“纷嗷嗷”的现实惨状,对比自家,庆幸生活还算过得去,“花时”指春天,甘“缊袍”意为虽无春衣可换却也甘心知足。
关于子美对船工的体贴,下一首《解忧》就直接记录了:“减米散同舟,路难思共济。向来云涛盘,众力亦不细。呀坑瞥眼过,飞橹本无蒂。得失瞬息间,致远宜恐泥。百虑视安危,分明曩贤计。兹理庶可广,拳拳期勿替。”前面“我行匪利涉,谢尔从者劳”是口头体贴,实际上子美还有“实利”体贴,即许诺事成之后或到达某个地方后会再多分些米粮(那位“主人”的惠赠)给船工。子美是很懂人心的,知道物质鼓励对萍水相逢的双方来说更值得信任,更具有凝聚力,所以他把船工们奋力闯过险滩的功劳归于自己未雨绸缪的事先“减米散同舟”,并由此喜滋滋地总结成为人处世甚至大事小事的经营管理之道。
对这三首诗我还有一个发现:即这些道理是讲给宗文宗武听的。
这一年子美的病加重,有多首诗写到自己立须儿扶,且“右臂偏枯半耳聋”(《清明》)。我猜从夔州开始,子美作诗几乎全由宗武代笔,不知不觉间,宗武已经成了子美诗的第一位读者,而且是如此活生生的无比重要的读者,这多少会影响子美作诗时的读者期待指向,以至于在这类涉及人生道理的诗作中,子美便直接对儿子进行谆谆教导了。是否如此,将来再细论。
且说子美诗歌记录的行经路线,光看那些地名就引人入胜,但是对于唐朝的子美来说,长久奔波实质上不过是谋生而已,诗人的心绪不免又落寞难耐,又自我批判了。《早发》就含有好几层子美这段时间的生活及心理信息:第一,他为自己有求于人而痛责自己有“斯文病”,“以兹朋故多,穷老驱驰并”,意思是不是说自己因为人斯文而朋友多,而朋友多又害自己难舍“仗友生”之念,以至于到头来穷老并驾呢?第二,时间久了,连船工也倦了,“早行篙师怠,席挂风不正”,这样操作漫不经心是很危险的,子美感叹:“昔人戒垂堂,今则奚奔命”。“戒垂堂”语出《史记·司马相如传》:“家累千金,坐不垂堂。”即富人不要坐在房檐下,以免屋瓦忽然落下被砸伤。奚:古汉语疑问词,此句意在讲我为何这样冒险奔命?第三,“仆夫问盥栉”即子美还是有仆人伺候的。第四,“侧闻夜来寇,幸喜囊中净”。第五,子美的斯文病已入膏肓:还是想朝廷召唤自己,变自责为委屈,责怪人主忘了自己。如此又在起起落落当中经过了潭州(今长沙)地界。
这时北风大作,不得不停船两天,第三天重新起航子美作诗《北风》,有几句:“且知宽病肺,不敢恨危途。再宿烦舟子,衰容问仆夫。”是说冷冷的北风对子美比较严重的肺疾有好处,子美也就不那么恨风起途艰了,不能如期开船,船工们情绪肯定比子美急躁,子美便跟他们说好话安慰他们,子美还问仆夫自己脸上的病容(肺疾之潮红)是不是真的改善了。后来子美的病加重了,自己吃药已不管用,只得靠岸找中医扎针治疗,“魄夺针灸屡”,因而“拥滞童仆慵,稽留篙师怒”,叙事完全写实,而他咏怀的重点仍在“未达善一身”,又是不达则隐那个令人生厌的老思路,可惜途中所经没有接纳他做隐士之地,令他在诗中再次描绘洞庭湖时,一语双关道出自己的处境:“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衡州送李大夫七丈勉赴广州》)
子美到达衡州,已是春末夏初,原本指望依靠的老友韦之晋此时却刚刚被朝廷调任潭州刺史,子美只好掉转船头,“篙师烦尔送,朱夏及寒泉”(《回棹》)。寒泉指故乡襄阳,这回走投无路的子美有些往家乡的方向走的意思了。又闻韦之晋病故的消息,子美哭过韦大人之后,似乎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了,便靠岸留在潭州休整,迎来送往变换心情,由夏又住到了冬。
这以后的诗,几乎不再涉及船工,可证明我前面的猜想有几分正确。想来子美换了船或者船工,而这拨船工很老实无趣,因此在诗中不再提及。
秋天的时候,有个奇人来访子美,子美被迷住了,大挥笔墨为之作诗道:“苏大侍御涣,静者也,旅于江侧,不交州府之客,人事都绝久矣。肩舆江浦,忽访老夫舟楫,已而茶酒内,余请诵近诗,肯吟数首,才力素壮,辞句动人。接对明日,忆其涌思雷出,书箧几杖之外,殷殷留金石声。赋八韵记异,亦见老夫倾倒于苏至矣:庞公不浪出,苏氏今有之。再闻诵新作,突过黄初诗。乾坤几反覆,扬马宜同时。今晨清镜中,白间生黑丝。余发喜却变,胜食斋房芝。昨夜舟火灭,湘娥帘外悲。百灵未敢散,风破寒江迟。”
诗前面长长的一段是标题,此为子美老来兴之所至的首创,可见这苏某人有多么稀奇古怪。以长标题可知这人不仅思维怪异为人冷僻,而且善用油嘴滑舌作自我介绍,令子美对其信以为真,毫不迟疑地把他当“静者”了,当然,使子美激动的主要还是苏涣的诗作,完全野路子,让子美第二天回忆他的诗,依然喜不自禁,也因此写下这首史上第一长标题诗歌,记此奇人苏涣带给自己的异样情怀。
综合各注本收集的史料,苏涣的故事是这样的:年轻时候喜欢过盗贼生活,他拦截抢人的兵器也很奇特,是一支白色的弩,令来往于蜀道上的商人害怕到头疼,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白跖”。忽然有一天他金盆洗手,发奋读书,在广德二年(764)考中进士,做官升至侍御史,大历四年(769)七月,他是湖南潭州刺史崔瓘手下的一名官员(辟从事)。他拜访子美,不仅夸夸其谈且朗诵自己诗作,以其野性奇思令子美倾倒,为其作“记异”之诗。大历五年(770)四月,湖南兵马使臧玠杀害崔瓘,苏涣后来南下投奔循州刺史哥舒晃。三年后,哥舒晃杀岭南节度使,据岭南反抗朝廷。再两年后,朝廷派兵讨伐,攻克广州,斩哥舒晃,苏涣也落得同样下场。
苏涣的诗文大约存《变律》十九首,有评论说“其文章长于讽刺,亦有陈拾遗(子昂)一鳞半甲。”现录其二如下:“毒蜂一成窠,高挂恶木枝。行人百步外,目断魂为飞。长安大道边,挟弹谁家儿。手执黄金丸,引满无所疑。一中纷下来,势若风雨随。身如万箭攒,宛转迷所之。徒有疾恶心,奈何不知几。”其取材景象用意自有野出身带来的新鲜气息,使读者读之在脑海中配上那首著名的小提琴曲《野蜂飞舞》,别有情趣,想来他为子美朗诵的诗作大致如此,能引子美大大开怀,值得深谢。
王嗣奭也开心评道:“‘扬马宜同时’,公益以己与之匹也。……本言诗泣鬼神,而说到湘娥悲,百灵集,江风驱之不去,如蜃楼海市,恍惚中变怪百出。……至诗序云:‘涌思雷出,书箧几杖外殷殷留金石声’,又是一种形容。……且从来文人多忌,而公之乐道人善,不啻口出。遇此奇人,遂发奇兴,如此诗亦从来所少,未尝不受贤友之益也。”此为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