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岳阳城下
江国逾千里,山城近百层。
岸风翻夕浪,舟雪洒寒灯。
留滞才难尽,艰危气益增。
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鲲鹏。
子美一家漂泊水上,快到岳阳时,子美的心果然因沿途所见所闻,又热血沸腾起来,写了《岁晏行》,相当于大历三年的民情报告,记录了自己旅行沿途当地当时的经济状况和政府及官员的腐败情形:“去年米贵阙军食,今年米贱大伤农”,反映了农民丰收却得不到政府保障、生活得不到改善的历史事实;“往日用钱捉私铸,今许铅铁和青铜”,反映了朝廷对私铸铜钱的恶行放任不管,到头来还是百姓深受其害;“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恩忍爱还租庸”,鬻即卖,反映了沉重赋税弄得许多穷人只得出卖孩子骨肉分离;“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柚茅茨空”,此辈指沿途看到的渔民、农民以及少数民族如莫徭族的猎人,杼柚即织布机,茅茨指茅草房,“杼柚茅茨空”意为这些劳动者一无所有一贫如洗,与达官贵人的生活形成强烈对比。
我认为,以诗记史的创作是子美恢复热心肠的法宝与标志,如此他老人家才能一下子又对前途心生光明的期待。《泊岳阳城下》前四句相对于子美的其他佳句来说,并不十分精彩,但后四句无论如何都要介绍给女读者们了解,此乃人类一种可贵精神境界的范本,即“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另一种表达:“留滞才难尽,艰危气益增”,因此他又满怀起鲲鹏豪情期待南下能找到报效国家发挥才干的机会。
王嗣奭不愧为子美知音,虽然他没有明确想到《岁晏行》这类关注民生与国情的诗作有心理治疗与振奋的作用,也没有明确认识到诗人的心绪变换不定是一个伴随一生的过程,但是他从子美旅行之境看到了阔大壮美的江山景色,以及其中所蕴含的中华博大精深的文化力量,对子美的精神和创作发挥了很大的影响。他从分析与“留滞”联相关的前后诗句入手,指出:“前诗‘才尽伤形体’(《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今云‘留滞才难尽’;后诗‘穷迫挫曩怀’(《上水遣怀》),今云‘艰危气益增’,似为相左。然读潭、衡(今湖南境内)等诗,神王气壮,知非虚词。然亦因舟向南溟而意激于鲲鹏之变化也。”
“神王”意为意志雄壮或精神旺盛,“南溟”取自《庄子》:“南溟者,天池也。”子美后面有诗句云:“随波无限月,的的近南溟”(《宿白沙驿》)。也就是说王氏论说了自然景观对子美胸怀的开朗有影响,子美的鲲鹏之志在潭州衡州诗中尽情体现出来了。
重燃为世所用的热情,在子美衰老病弱生活艰辛的生存境况下,完全可以表述为“忠心不死”。
前文我说“终不悔”是子美人生的重要标签,现在我觉得“心不死”是子美一生的另一个重要标签,虽然这个标签也有一大半是为了今人所觉不值得的朝廷与皇家,但却还是具有莫名而又强烈的感染力量,令我们女读者眼眶潮湿,尤其是细品这一阶段子美那些看起来小巧实则宏伟浩荡的诗篇,不禁深深折服。
《登岳阳楼》我认为可以说雄居所有写洞庭湖和岳阳楼诗篇之首: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泪流。
以前我常赞子美诗美如画,读到“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忽然觉得这是画不出的诗,读者却能够在心目脑海中“看”到这个景象,这完全是文字的功力所为。坼,是裂开之意。这个佳句又让我回到最开头的惊喜之中,子美的宇宙视野与灵动想象,使他的相关诗文具有超越时代和诗文本身的局限,具有永不过时常读常新的魔力。洞庭湖有多广大?它裂开了吴楚两地,天地日月也犹如沉浸运行其中!
仇氏引黄生评说:“前半写景,如此阔大,五六自叙,如此落寞,诗境阔狭顿异。结语凑泊极难,转出‘戎马关山北’五字,胸襟气象,一等相称,宜使后人搁笔也。”
现在我也体会到了,这便是“终不悔”与“心不死”的意义所在。如果子美如女读者所愿停留在成都或者夔州,满足于做个小地主养家糊口过小日子,虽可以少受委屈少让后世人为他伤心,但又怎么可能指望他再写出如此气吞宇宙笑傲万古的佳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