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作此奉卫王
西北楼成雄楚都,远开山岳散江湖。
二仪清浊还高下,三伏炎蒸定有无。
推毂几年惟镇静,曳裾终日盛文儒。
白头授简焉能赋,愧似相如为大夫。
子美一家到达江陵后,头两个月宴请乐事并不多,三月有三首小诗,情绪还算轻松乐观,四月有两首稍长一点的宴会诗,又开始略露悲意了。
有一段时间没有宴会,可怜的子美听弟弟杜观讲上司请客之事,巴巴地也和诗一首:《和江陵宋大少府暮春雨后同诸公及舍弟宴书斋》,末句说:“朋酒日欢会,老夫今始知”,有遗憾更有没来由的责备之意。他不明白在江陵这地方,异姓王及众官员没文化也就没兴趣关注子美的诗歌名气,更别说尊他为上宾了。
我不同意陈贻焮先生在《杜甫评传》中的轻飘推测,作为以杜诗来讲评子美人生的一本重量级著作,在没有杜诗或其他资料的情况下,两次臆测说:“来到这里(指江陵),当然早已见过江陵节度使阳城郡王卫伯玉了。”“老杜在江陵,当会得到卫伯玉等的资助。”
在夏天卫大人高楼落成之前,没有文字表明子美见到卫大人并得他恩典。
其一,子美是个记情的人,以往严、柏等人资助于他,他基本上都会以诗铭记。
其二,子美也是个越老越有可爱的虚荣心之人,到江陵的三月四月间,若有与卫大人见面或宴饮之事,决不会放过不记。
其三,子美在江陵所作之诗数量不多,因宴饮聚会不多,几乎是逢宴必作,特别是头两个月,都无聊到写诗去奉和弟弟与上司以前的聚会诗赋,感叹别人“朋酒欢会”自己却无缘参加。(可笑的是,我开始读到“老夫今始知”,还以为是子美他老人家和弟弟的朋友们欢聚一堂,终于实现了当初在夔州诗中与弟弟团圆以后欢乐的设想,感叹出峡来到江陵的欢畅!细读标题和注释之后才发觉自己也是空欢喜了一场。)
其四,子美虽选择依人生存,但自尊心,尤其面对大人物时子美自尊心是蛮强的一个人,虽然他一年多来搭着夔州首长柏大人给卫将军奉诗几首,毕竟都是单方面的。他又不是柏大人的亲戚,并且他分析此将军很可能是个大老粗,也不在意文人名气,因此与此人直接交往不能简单造次,得先从他手下人(主要是爱好诗歌的小官员)开始,见机行事,等待宴请。
这里反映出子美这位大文人的幻想与现实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巨大落差,他一方面心知肚明,一方面又心存幻想,陷入怪圈,难以自拔。
好在他内心坚持了一份尊严,没有贸然找上门去,只与几位对他有些兴趣的小官员接触了几回,其中有一次终于捞到可以在诗中涉及卫将军的机会,也即《惜别行送向卿进奉端午御衣之上都》,诗中把向卿赞美了一番,又借端午御衣颂扬卫王:“尚书勋业超千古,雄镇荆州继吾祖。裁缝云雾成御衣,拜跪题封贺端午。”既是进奉端午节贺礼,当在四月中旬之前就得出发,可见此诗也作于四月中旬之前。子美终于找对机会,向卫王及众人抬出自己最值得炫耀的先祖杜预大将军了,杜预也曾镇守江陵,子美想由此将自己与卫大人关系拉近一步。后两句称赞卫王对朝廷的忠诚敬服,这是子美最乐于说且不放过任何机会说的心里话,于歌颂里隐藏警醒之意,也不管这异姓王喜不喜欢听,实乃他自我标签的“乾坤一腐儒”!
子美在江陵真正舒心的交游,是跟李之芳和他的朋友的几次宴游,只有李之芳这样正宗的大唐王孙(李之芳为唐太宗子蒋王李恽之孙),方知子美的价值,可惜此正宗王孙已无权势一样流落,除了几顿酒宴,对子美养家并无帮助。
到了夏天,子美终于等到了异姓王卫伯玉的邀请,参加卫大人新修的楼宇庆祝宴会,席间卫王请一位严侍御判官赋七字句,子美搭上作了一首诗,觉得不佳,又作一首,果然有了一流佳句。
之所以用“搭上”二字,是从前一首长标题《江陵节度使阳城郡王新楼成,王请严侍御判官赋七字句,同作》感觉出一个细节:题中严姓侍御判官颇受卫王尊重,可能是朝廷来的官员。子美许久没经历这样高规格大场面的宴会了,前一首作得比较急又四平八稳,四句颂新楼,四句颂卫王,没有佳句不说还忘了向卫王隆重推出自己!后一首便镇定下来,作出结构完美有佳句更有奇特用词的《又作此奉卫王》。
“远开山岳散江湖”、“二仪清浊还高下”是十分别致的高楼形容,而颂王善治地方用的字更为别致:“惟镇静”,这在乱世无论是赞人品性还是赞治理结果,都应该算是高超的了。最后两句用典故将自己和卫王联系在一起,“授简”典出南朝宋人谢惠连《雪赋》:梁王游兔园,授简于司马大夫曰:“为寡人赋之。”用意双关:一则应景宴会上赋诗之事,二则向卫大人表示自己作为文人士大夫,是可以在诗赋方面为大人效劳的。“焉能”、“愧似”是自谦之词。
但是,卫王喜欢儒士却只是子美的幻想与奉承话,卫王根本对子美没有反应。仇兆鳌揭此人短处说:“史云:卫伯玉,大历初丁母忧(母亲去世),……虽曰起复,亦不当作楼命客赋诗,当时士论丑之,宜哉。顾注:公诗极赞美扬厉,倘亦迫于宾主之情故耶?”
古代官员遇父母丧事,应辞官守孝三年,不能娱乐。而卫王丧母,不仅继续为官,还大建高楼大办宴会,名声不好。可见子美这回又是慌不择人了。
总之,子美对卫王期待了三四个月之久,被邀请之后更重燃希望,以为自己作品优秀会打动卫王。在等待被卫王关注关照的一段时间里,子美留妻儿暂住杜观家中,自己乘船游江陵往周围县城找人求助,还有闲心作诗,还可将苦难深重的生活现实用大话空话翻转掩盖。
例如在《水宿遣兴奉呈群公》诗中,将“童稚频书札,盘飧讵糁藜”、“异县惊虚往,同人惜解携”、“余波期救涸,费日苦轻赍。杖策门阑邃,肩舆羽翮低。自伤甘贱役,谁愍强幽栖。”到末尾翻转成“丹心老未折,时访武陵溪”,即如泣如诉地讲自己的小儿子宗武一封接一封来信,报告连糠菜都没得吃了,而自己跑了几个县也没找到人相助。
“余波”句用典《庄子·外物》寓言:涸辙中有鲋鱼曰:“吾得升斗之水然活耳。”子美诗借此说明自己需要的虽不多,却是救命的口粮,自己花费几日苦求的只是微薄的资助。“杖策”以后四句描述窘状,王嗣奭解读说:“杖策而往,迹同庸人,门者不肯报,故‘门阑邃’。”如果是坐轿子而来,门仆自殷勤通报,可子美哪有钱弄那奢侈场面,只好低声下气拜托门仆,自甘“羽翮低”。自己也感伤如此贱相,怎么可能有人怜悯帮忙,旋即却又向卫王幕府诸公说:“巨海能无钓,浮云亦有梯。……赠粟囷应指,登桥柱必题。”几乎是在可笑地表白自己才高志粗,谁若帮了自己,自己定会跟司马相如一样,在升大官后一定为他作诗表扬。末了更强调自己不会久留此地,申明自己“丹心老未折”,还是要回朝廷去干大事的,现在到武陵求助也是权宜之计。其实想表达的隐意是不会麻烦各位很久,请诸公放心。
所以王氏分析说:“此诉穷之作。……想群公内必有许相救济者,故以微言感动之。”
虽在穷途末路,尚未放弃一线希望,直到天气转凉,子美的心才渐渐“死”去,作《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再一次让我们见识他恶毒地不留一丝情面地向自己“开刀”的狠劲儿,除了玩文字不同组合,一点新意也没有,有的只是比“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更为惨烈的自我标签:“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腮”、“饥藉家家米,愁征处处杯”。子美将卫王及其幕府不赏识自己不帮助自己与王朝乱相联系在一起,从而发出“自古江湖客,冥心若死灰”的绝望叹息。随后携家重新上路,继续这命中注定的苦旅。
如此离开弟弟的子美,有没有后悔离开夔州是过于轻率了呢?
联系这一时期子美所作俊秀诗句,深感子美真的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或者就是文星下凡。
“纱帽随鸥鸟,扁舟系此亭。江湖深更白,松竹远微青。”(《泊松滋江亭》)
“春日繁鱼鸟,江天足芰荷。郑庄宾客地,衰白远来过。”(《暮春陪李尚书李中丞过郑监湖亭泛舟》)
“王郞酒酐拔剑斫地歌莫衰,我能拔尔抑塞磊落之奇才。……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短歌行赠王郎司直》)
“江月辞风缆,江星别雾船。鸡鸣还曙色,鹭浴自晴川。历历竟谁种,悠悠何处圆?客愁殊未已,他夕始相鲜。”(《江边星月之二》)
“更深不假烛,月朗自明船。金刹青枫外,朱楼白水边。成乌啼眇眇,野鹭宿娟娟。”(《舟月对驿近寺》)
……
在离开江陵的船上,子美作《舟中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
也许只有弟弟杜观送行,子美的凄惶之情实在需要发泄一下,便对在江陵至少有两三次在一起饮酒的李之芳的朋友郑审一吐为快,“更欲投何处,飘然去此都。形骸原土木,舟楫复江湖。……百年同弃物,万国尽穷途。……”二十四句中只有末两句与郑审有关:“经过忆郑驿,斟酌旅情孤”,表达离开此地还是有值得回忆之人事。
子美与李之芳两度到郑审家的湖亭泛舟游宴,郑审是江陵府少尹,对子美算是官员中最殷勤周到的一个,此时的子美虽烦乱凄惶,却仍然不忘向对自己最好的官员告别,表示记情之意,令后世读者也能感受到子美古朴真挚的性情,还有子美非凡的修养,以及子美再一次以文字作心理调整的自我修复能力。
虽然我们对他的前途无奈地担着忧,却也已然对他产生了一种无法形容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