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李尚书筵送宇文石首赴县联句
爱客尚书重,之官宅相贤。(杜甫)
酒香倾坐侧,帆影驻江边。(李之芳)
翟表郎官瑞,凫看令宰仙。(崔彧)
雨稀云叶断,夜久烛花偏。(杜甫)
数语欹纱帽,高文掷彩笺。(李子芳)
兴饶行处乐,离惜醉中眠。(崔彧)
单父长多暇,河阳实少年。(杜甫)
客居逢自出,为别几凄然。(李之芳)
子美弟弟杜观来夔州看过哥哥以后,又马不停蹄回蓝田接了妻子儿女,到荆州西北边的当阳安居下来,旋即又给哥哥写信报告,“书来数唤”子美出峡相聚,子美写诗代简告诉弟弟自己的行程,《续得观书,迎就当阳居止,正月中旬,定出三峡》。
出峡的理由千千万,其中有一个理由我认为是心源性的,即前文所说:子美生性爱幻想前途未来的一切,爱这幻想的美好及新鲜感。这一次,他对荆州的幻想亦如此,“闻说江陵府,云沙静眇然。白鱼如切玉,朱橘不论钱”(《峡隘》)。他已讨厌峡中狭窄的观感,向往云天沙岸一线的浩渺无边了。
江陵有什么好呢?
有新到一地三朋四友聚酒欢宴吟诗作乐之好!即我选的这首诗所呈现的乐事,最是子美心头之爱。
虽说如此,布衣子美其实很明白幻想什么的必须落到实处方能成行,为这一行,他很早就开始准备了。他虽布衣短衫不离身,却是个有官服和绯鱼袋压箱底的人,他还是个大诗人,他一家七口(不算仆人)的生计,一如既往地寄托在他的诗歌这块敲门砖上,一如既往地得依靠官场朋友资助供养。
一年前(大历元年),子美就借夔州恩公柏大人派弟弟问候一位大人物——江陵府主卫伯玉和他的母亲之机会,作诗送行,其实也是曲线向卫大人表问候之意:《奉送蜀州柏二别驾,将中丞命赴江陵,起居卫尚书太夫人,因示从弟行军司马位》。看这标题可知子美在谋人际关系方面聪明过人,其中涉及柏大人兄弟卫大人母子自不必说,单说拉上从弟杜位入这首“重要”的诗篇,各位女读者便可会心一笑了。那江陵府主是武将出身,打仗厉害,是大功臣,却并不一定知道杜子美是谁,诗作如何了得,相反倒可能知道杜位的名字,杜位是曾经权倾朝野的大宰相李林甫的女婿,虽然现在受李林甫连累贬到江陵做小官,却也曾位高权重过。子美让柏大人代话杜位,“与报惠连诗不惜,知吾斑鬓总如银”,“惠连”是用典故代表族兄关系,“诗不惜”结合后一句意为“托你代转这首诗问候从弟,他知我是年老心力不济,而不是吝惜诗句不专门作诗与他”。
梳理一下,这首诗,第一表明了子美与夔州府主的亲密关系;第二小显摆了一下才华,特别是其中第五六句“楚宫腊送荆门水,白帝云偷碧海春”,将冬春二季和江陵夔州二地巧妙联系,虽不算精彩佳句,却也足够镇住武将卫大人了;第三,由杜位可以引发传递子美个人信息:也是世家出身,也曾在朝中做官,现在白发孤旅急需垂怜。
与此同时或是稍后一段时间,子美便直接展开了诗歌攻势,写作《玉腕骝》,专门注说:“江陵节度卫公马也。”马,尤其是战马,是子美最爱,凭别人口中的传说,也能写出不错的句子,何况这匹马如此漂亮——通身枣红而足腕雪白,更兼马的主人功高传奇:“闻说荆南马,尚书玉腕骝。骖驔飘赤汗,跼蹐顾长楸。胡虏三年入,乾坤一战收。举鞭如有问,欲伴习池游。”
第二联咏此汗血宝马驰骋的神俊之姿,第三联赞马主人赫赫战功。《旧唐书》说:“乾元二年(759),卫伯玉击史思明,大破于疆子坂,积尸满野,以功迁神策军节度。上元二年(761),大破史朝义于永宁,进封河东郡公。广德元年(763)冬,吐蕃寇京师,代宗乘舆幸陕,以伯玉有干略,使节度江陵,封阳城郡王。”“大历元年(766)五月,加荆南节度使卫伯玉检校工部尚书。”
随后子美又循序渐进地与卫将军联系,作了《奉贺阳城郡王太夫人恩命加邓太夫人》和《送田四弟将军将夔州柏中丞命,起居江陵节度使阳城郡王卫公幕》两首诗,献给卫王。和此人有了联系,子美下江陵便有了底气,仿佛相信卫王也会跟严、柏二位恩公一样待己,今后米饭酒肉都有保障了。
《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唐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详细描述了出峡的沿路风光与惊险,又发了一通际遇感叹,结尾两句“山林托疲苶,未必免崎岖”,苶,就是疲惫的意思,说明子美还是内心惶惶。到达江陵之前,子美作《行次古城店泛江作,不揆鄙拙,奉呈江陵幕府诸公》,乞求援助:“……王门高德业,幕府盛才贤。行色兼多病,苍茫泛爱前。”
“泛爱”语出殷仲文《南州桓公九井》诗:“广筵散泛爱”,黄生评此句云:“结句隐动诸公盼睐,苍茫二字含许多难言之情。”作为千年之后的女读者,我对子美大半生主动去过这种乞怜求食的生活十分难以释怀,子美先生何至于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委屈到如此难堪绝境?
出峡之后的子美,又开始了吃“百家饭”的生涯。路上有些宴席自不必说,到了江陵,子美第一站投宿从弟杜位家,就又有了几句令人难堪的白纸黑字:“令弟雄军佐,凡才污省郎。萍漂忍流涕,衰飒近中堂。”夸耀杜佐之职也就罢了,何必又自贬到此等地步呢?
子美一家到达江陵,子美幻想中卫王亦如严、柏一样尊敬自己厚待自己的局面根本没有出现,从全集中存留的二十多首作于这一期间的诗作来看,子美把妻儿托付在弟弟杜观家,自己出席过的宴会也并不多,似乎也没有人资助大笔生活费用于他。
当然,宴会之欢子美还是体会过几次的,特别是与李之芳、郑监审、宇文晁和崔彧的雅集,是子美今生屈指可数的最后的好日子。
《杜诗全集今注本》上说:“联句诗这种诗体,相传起于汉武帝与诸臣合咏的《柏梁》诗;六朝文人效之,遂为参与者人各一联,顺次循环以成章。杨伦云:‘联句诗要通首一串,又要各存自家口吻,此(指这首杜诗)可为法。’”
欣赏这首联句诗,可发现子美在此类应酬创作中并不占什么优势,也令人想起《红楼梦》中几处清朝闺秀的联诗游戏,雪芹先生充分利用了斗诗这种最直接反映个性的、以灵活机智为特色的文学活动形式,为各位少女找出属于她们各自不同的佳句,而不必专门赞美黛玉的才华。
所以,选这首诗入集,只是为了属于子美与朋友一处作乐的欢颜,只是想为他最后两年的苦难岁月,留下一抹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