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别巫峡赠南卿兄西果园四十亩
苔竹素所好,萍蓬无定居。远游长儿子,几地别林庐。
杂蕊红相对,他时锦不如。具舟将出峡,巡圃念携锄。
正月喧莺末,兹辰放鹢初。雪篱梅可折,风榭柳微舒。
托赠卿家有,因歌野兴疏。残生逗江汉,何处狎樵渔。
并不是因为这首诗特别好,而是因为这首诗方便叙述子美出峡前后往事,才选入小集。
子美家的瀼西草堂先是租住的,后来机缘巧合连同四十亩果园买了下来。以女读者的浅见,深深希望子美从此安心当地主,留下来好好养老兼养家,不要再过流浪生活。买下这两地的证明皆出自子美的诗句,先说说瀼西草堂。
子美为农事搬到东屯不久,他家的一位晚辈亲戚吴郎举家从忠州迁居夔州,大约是吴郎工作调动,时任夔州司法参军事,子美便派仆人和马匹去接了,让他们借居在空出来的瀼西草堂。子美没空亲自接待,便作诗当简尽地主之谊。《简吴郎司法》:“有客乘舸自忠州,遣骑安置瀼西头。古堂本买藉疏豁,借汝迁居停宴游。云石荧荧高叶曙,风江飒飒乱帆秋。却为姻娅过逢地,许坐曾轩数散愁。”
“古堂本买”表明瀼西茅屋所属,因为环境好而买,现在借给姻亲作过渡居所,有个条件:“许坐散愁”,即子美认真又幽默地要求吴郎这个“二房东”容许自己常常回来散心。所以我们才会看到子美搬到东屯之后,仍有好多诗作于瀼西。
这吴郎来住有自己的居家习惯,准备或已然将院子用篱笆围起来,这本是无所谓的,可是由此关住了一棵枣树,便有所谓了,子美作《又呈吴郎》说:“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使插疏篱却任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沾巾。”
仇兆鳌的评论颇有意味:“此章流逸,纯是生机,前章(《简吴郎》)枯拙,全无风韵,杜诗之真假得失可见矣。”
的确,前一首叙事平常,只有末句戏谑“二房东”有点意思。而“又呈”因情动而体贴,得到古今读者评家的一致好感。我体会子美的菩萨心肠——仁爱之心,全在体贴二字上,告诉吴郎邻人打枣之事,分析老寡妇的心理,说伊本来对新来的二房东心怀恐惧,若见插篱很可能认为专为防己而设,既羞惭便不来打枣了,对这样老来无依穷到骨头的老妇人,要态度亲切才好,伊敏感心重是伊“多事”,你若真的插篱的话就正好显得你“认真”了,还是不要弄这件事的好!子美以老妇人穷困处境委婉开导吴郎,也充分体贴了这位“二房东”的生活方式,表明相信他也有一颗善良的心。
浦起龙的评论也蛮特别的:“若只观字句,如嚼蜡耳,须味于无味之表。……末借邻妇平日之诉,发为远慨,盖民贫由于‘征求’(征兵征税),征求由于‘戎马’,推究病根,直欲为有民社者告焉,而恤邻之义,自悠然言外,……”
在瀼西草堂,子美作诗颇丰,有一首《夜归》非常特别:
夜半归来冲虎过,山黑家中已眠卧。傍见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当空大。庭前把烛嗔两炬,峡口惊猿闻一个。白头老罢舞复歌,杖藜不睡谁能那?
古评家大多认为作于大历二年瀼西,但从诗中“山黑”来分析,应该是住在半山腰的西阁所遇之事,半夜回家走山路,才有“北斗向江低”、“明星当空大”、“峡口惊猿”等等景致。当然,瀼西草堂也许在山根处,背山临水,回家的路上也是这般情景。
王嗣奭评说:“……字字灵活,语语清亮。……盖公之深夜而归,必有不如意事,而又未易语人者,所以杖藜不睡,而舞复歌也。一炬足矣,两则多费,故‘嗔’之;此穷儒之态也,情真故妙。”
要我说,这分明是乘着醉意而作出来的诗。活泼机灵,末了还放纵了一把。我就白头翁半夜起舞半夜歌唱了,我就“杖藜不睡”了,谁能把我怎么样!
这又分明是子美片刻的精神越狱之举:一、大醉之人走夜路,经过虎狼出没之地,早就惊醒了大半。二、“庭前嗔两炬”实录了子美这大“腐儒”居家过日子的节俭克制的本性。只是这仆人“豪华”之举(也许两个仆人来应门一人一炬)虽引子美嗔怪,却也引来了俏皮的对句:“峡口惊猿闻一个”,由此减去惊猿无数声的狂妄大胆,顺势解放白天的自己,于汉字游戏中刻画一个自由率真的夜间形象:精灵古怪大战静寂之夜的白发侠客无赖英雄。
这少有的狂想,对子美来说是珍贵的,对子美的读者也意义非凡,不必寓什么言,而是主客体的心灵均需要火山口和温柔乡,亦即释放与安慰。作品的创造与欣赏是同质的,子美竭尽所有才华写到死,后世读者读杜诗不半途而废,这类具有调节作者与读者心理的神作必不可少,子美有这神奇的本事,当然也是后世读者的幸事。
以上是关于瀼西草堂的故事。
下面再看关于瀼西果园的故事,有一首小诗说明四十亩果园是大历二年(767)春末所买:“由来巫峡水,本自楚人家。客病留因药,春深买为花。秋庭风落果,瀼岸雨颓沙。问俗营寒事,将诗待物华。”(《小园》)第二联说客居夔州是因病重,意为买果园也可用来种药,自用和出售有许多利益;而作为诗语表达兼实情,也有为花而买园的雅兴,春深表明季节。这首诗作于大历二年冬季,因诗人买园时想的可能是较长的生活打算,到了冬季便向当地人问询园里果树、药材和蔬菜过冬方法,用小诗期待来年的春华秋实。
从暮春到冬季,子美的足迹遍布果园,为它写了不少诗篇,却说离开就离开,可见子美对当地主(在成都也有可能做地主)之类的“小事”从来就不放在心上,除了故乡、两京和年轻时去过的江南,子美对任何地方都不存在长情。
子美打算出峡前往江陵,他将果园赠给南卿兄,做依依不舍状,内心里却十分坚决。
即使怀疑自己“残生逗江汉”,去不了他向往的故乡、两京和江南,他还是要出发。
因此我还想说,子美骨子里好动好幻想前方未来的一切。
这是他的性格,也即他的命运。
放在好时代,他还是要这样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