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鸡行
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
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
虫鸡于人何厚薄,我叱奴人解其缚。
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
这类涉及子美一家日常生活的诗,是女读者比较感兴趣的,不仅能从中看到子美对于日常生活的儒生态度的幼稚,还可以从细节中了解子美日常生活的实况。这首诗作于冬天,要跟夏末时修鸡笼的诗比照才有意思。
子美家搬到半山腰的西阁客堂时,养了一群乌鸡和鸡仔,到夏末的时候,小鸡长到半大,活动范围也随之扩大,必须以笼养之加强管理了,子美便作《催宗文树鸡栅》:
吾衰怯行迈,旅次展崩迫。愈风传乌鸡,秋卵方漫吃。自春生成者,随母向百翮。驱趁制不禁,喧呼山腰宅。踏藉盘案翻,终日憎赤帻。课奴杀青竹,塞蹊使之隔。墙东有隙地,可以树高栅。避热时来归,问儿所为迹。织笼曹其内,令入不得掷。稀间可突过,嘴爪还污席。我宽蝼蚁遭,彼免狐貉厄。应宜各长幼,自此均勍敌。笼栅念有修,近身见损益。明明领处分,一一当剖析。不昧风雨晨,乱离减忧戚。其流则凡鸟,其气心匪石。倚赖穷岁晏,拨烦去冰释。未似尸乡翁,拘留盖阡陌。
这首诗向读者讲述子美借养鸡一事,教儿子学习家务管理的故事,可以当作给长子宗文的一段训话。我从子美以往诗意猜想,宗文当时的年纪大约十七八岁了,学习不如宗武,子美便因材施教,训练他主持家中事务,特别是培养他管理督促仆人做事的能力。其诗大意是说:我年衰畏劳,这些年旅途劳顿常遇窘迫,身体已经吃不消了;传说乌鸡能治风病,遂起意养鸡,想来到了秋天食其卵,对我身体将大有好处;可是,小鸡长到半大,随其母到处乱跑,天天听到仆人大声驱赶鸡群的喧闹声,我都讨厌看到红鸡冠了。
“赤帻”典出《搜神记》,讲的是安阳城南有一个亭子,一位书生明术数,即通玄境,晚上住在亭中,半夜遇一位戴红头巾的人来看他。第二天别人问他:“向赤帻者谁?”他告诉说是“西舍(隔壁人家)老雄鸡也”。
子美继续说:总是人追着鸡跑不是长久之计,正好宅院东墙那边有块空地,宗文啊,你去安排几个有力气的奴仆上山砍竹子,然后用火杀青,做成栅栏在那块空地上隔离鸡群。等我出去避暑回来,我会检查你这件事情做得怎么样哦。做这件事有几个要点你要把握:第一,做成笼子关养鸡群,人不用去追赶它们了,小虫子也得救了,鸡们也避免了狐狼来伤害;第二,要考虑栅栏的间隔,不能太稀,太稀的话有些鸡会挤出来乱啄乱拉屎继续弄脏我们住的地方;第三,要在笼中再分两格,把鸡按长幼分开来养,防止它们互相伤害。这些都是你作为主人要考虑清楚安排周全的,你要知道这鸡笼修的好坏,对人的损益是成正比的关系:鸡笼修得好,鸡们不受风雨影响,清晨即鸣,也没有了乱离的忧愁,虽然它们都是凡鸟,但它们也是生命,也有热血红心喜怒哀乐;而且,对于我们这些养鸡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我们依赖它们安乐度日,我们不仅可以享受其美味,还可以在饲养它们的过程中寻到开心乐趣消解生活中的烦闷呢;当然,我可不是那祝鸡翁想靠养鸡升天,我们一家人暂时留滞于此,养鸡之类都是权宜之计呢。
“尸乡翁”典故出自《列仙传》:“祝鸡翁,洛人也。居尸乡北山下,养鸡百余年。鸡有千余头,皆立名字,暮栖树上,昼放散之,欲引呼名,即依呼而至。卖鸡及子,得千余万,辄罢钱去之吴,作养鱼池。后升吴山,莫知所在。”
古代评家并不把整首诗当作子美训示宗文的絮絮叨叨,而照旧当作一首儒生正统议事之诗,因此无论怎么分段分析,甚至调整句子的位置,移动结构,也无法调理其凌乱的思绪。
王嗣奭说:“此诗处分极细,不免迂腐,盖成大事者不宜小察;……公因病故养鸡,因养鸡故生出许多琐碎来。既欲养鸡,安得复顾蝼蚁?养鸡多,安免斗争?而欲分别长幼,此皆可笑,盖徒苦宗文耳。”王老师可能从未将子美当作一个普通的父亲看吧?以儒生正统观点而嫌其“小察”细碎,体会不出一个做父亲的子美,欲借一琐碎事教导儿子全方位应对生活的苦心,反而以为子美是在折磨难为孩子。
《缚鸡行》则是讲子美家年终的时候要卖鸡的故事。
半年前在《催宗文树鸡栅》的时候,子美似乎很清楚自家养鸡的目的,而且也清楚鸡跟虫跟狐狸的关系,用栅栏完美解决了内心里对弱肉强食这个天之规则的纠结。可是,到要过年了家里需要用鸡换钱的时候,那纠结又强烈地冒了出来。子美听不得鸡们被缚时发出的尖叫声,连忙叫奴仆解开绳索。于是鸡们解放了,就可以在子美家颐养天年了吗?答案是否定的。从诗意我们不难想象:谁管子美的大声呵叱,该绑绑,该卖卖,家里急等着它们换回过年的年货呢!小奴当然是眼巴巴地一会儿望向子美,嘴里应付地发出“老爷我会绑松松的,不让它们不舒服”,一面望向子美夫人杨氏,手下加紧动作,争取尽快出发赶集去,尽量减轻心慈手软的老爷内心的纠结之苦。
子美心里十分烦恼:我在家中连鸡食虫蚁都见不得,更哪堪卖鸡就等于送它上人家餐桌去!可是,虽说虫跟鸡于人无厚薄之分,但如果都舍不得的话,那鸡虫得失的事情会变成没完没了的内心煎熬,即使把我的心煎熬成灰也于事无补,罢了,我还是趁早回避这“小黠大痴,螳螂捕蝉”(语出《书酹池寺书堂》)之类诡异要命的问题,自保要紧!
结果,子美先生以“注目寒江倚山阁”了事,又一次玩弄了借助了虚无的力量,由一痴子变身回一小写的人,等待他日另图大写之意。
许多古代评家妄称此句为意味深长的结语,只有王嗣奭老师坚持用“迂腐”二字作评:“老杜自谓‘乾坤一腐儒’,余读此诗而笑其能自知也。公晚年溺佛,意主慈悲不杀。……(鸡虫得失)世间类此者甚多,故云‘无了时’。计无所出,只得‘注目寒江倚山阁’而已。写出一时情景如画,信是诗家妙手。”王嗣奭还引用了师厚的一段话:“天下之利害,当权轻重。……始知浮屠法不可以济世。”
我认为子美不一定是从佛家思想论事,而是秉承中国古代万物有灵平等共生的理念,忽略了人身处万物之中历史长河之中,人的利己人的发展都必须以噬血的原罪为基础,忽略了人的情爱当中坚硬的部分——即有一个无情的基座。子美对真实的世界和人生,有些时候是显得多情到天真幼稚的,好似与世隔了纱幕一般。
总之,子美对于哲学思辨并不在行,无论从文字上还是实际上都想不通、都解决不了鸡虫为何不能两全共存的难题,于是便老老实实回到文学的、诗的温柔多情之乡,倚阁望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