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
其一
落日放船好,轻风生浪迟。
竹深留客处,荷静纳凉时。
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
片云头上黑,应是雨催诗。
其二
雨来沾席上,风急打船头。
越女红妆湿,燕姬翠黛愁。
缆侵堤柳系,幔卷浪花浮。
归路翻萧飒,陂塘五月秋。
子美极少让女子入诗,在京都长安生活期间,只专门写过杨氏姐妹,例如《丽人行》,精细描绘了杨贵妃姊妹春游的豪华场面,借这几位皇家裙带贵人每年三月三豪游城南朱雀桥东曲江池的故事,用诗意凝固了当时的民间传言。“杨花雪落覆白,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此丞相即贵妃娘娘家族的哥哥杨国忠,他与皇帝的女人见面可以不讲封建规矩礼仪,跟虢国夫人玩乱伦竟猖狂到不避世人的地步。《丽人行》是子美直接表现自己忧患唐朝将要大祸临头的预感之作,所写杨家姊妹的故事家喻户晓,无需在我的小集里重复,故省略之。
我选的这首有关唐朝女子的诗,是子美陪贵公子游玩的应酬之作,诗中的女子跟子美一样,都是做陪客的,子美笔下的她们也是一副应酬的神情。不过,虽为应酬却也有乐在其中的意味。
前面我们读过《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之后,大概会以为子美先生“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生活,只有“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这一面。应该说子美私下里忍耐“悲辛”之感是真,“残杯与冷炙”就不是事实了,而很可能是一种文学夸张,是写作时调动自己悲情的手段,其感染读者调动读者同情心的意图十分强烈,也就顾不得是不是夸张过度了。
当然,我选子美的《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这首小诗入集,并不在于证明“残杯”句过于夸张,而在于女读者想了解子美求官生活忙于应酬的另一面:无论如何,多少也有乐在其中的时刻。实话说,女读者对子美性情的多样表现是相当感兴趣的,我们想知道,子美在有美人在场的时候,会写出怎样的作品来?
丈八沟是都城长安一处人工水域,景色宜人,诸位拥有高贵血统和权势地位的男人,带领一干教坊美人乘船纳凉,请子美先生在内的几位有才华的穷文人作陪。
其一描写出发及途中乐事。太阳下山时起航,轻风缓行,红粉佳人们或歌或舞或打情骂俏,子美先生他们的任务则是陪吃陪调笑陪作诗取乐。三、四句描绘舟行至幽凉境界,五、六句描绘舟中人物吃喝的动作神情。“雪”在这里作动词用,是指擦干净断藕上面的藕丝,但从字面上看去,“雪”字同前面的“冰”字一起形成两抹清冷色调,将这次原本可能是众声喧哗的水上游玩宴乐,美化得清新小雅起来,给人一种深静的凉意,优美爽快。
末两句出现的转折意味,打破了上述深静凉爽的假象,既点明了子美先生的处境身份,又非常俏皮地消化了由此而生的不合时宜的委屈之感。“应是雨催诗”轻松俏皮,有一点轻佻的情调,是一句高级的调笑之词,多年以后被东坡先生化用成一句“飒飒催诗白雨来”,显然其诗意被大打了折扣。
其二中,有两句细细描写美女遭遇风雨而飘摇的神情:江南来的小姐还好,只是为妆容被淋湿而略显不适,北方来的女子则可能不习惯船的颠簸摇晃,由身体不舒服导致黛眉紧蹙愁容满面。王嗣奭评论说:“妓兼南北,见诸公子各尚豪华。”此处必须说明一下,子美诗中所写妓女应该是指从教坊出来的歌舞艺伎,与出场唱堂会的艺人一样,算是陪客人玩乐的公关类职业。作为一种职业,艺伎同样是需要天赋和长期学习训练才能成才的,同样也有才华层次的高低分野。京都汇聚各类顶级人才,当然也包括教坊里的艺伎人才,出类拔萃的也都汇聚于京城,由此细节可见,子美当时在长安交往的诸贵公子有多高贵了。
这次游玩在盛夏(本书有关时节月历均为农历),遭遇的暴风骤雨使返回的航程颇显狼狈,子美的感受是“归路翻萧飒”,有乘兴而往,败兴而归的意思。但是,因为败兴的原因在于天气转变,所以各位公子与陪客的心情并未受到大的影响,只是小有遗憾而已。并且,子美表达的也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之意,与游玩关系不大。
综上所述,我认为,从这首小诗可以看出子美先生是融入了这次游乐的气氛当中的。可以想象那些富贵闲人和卖笑女子们待他的态度,至少表面上是恭敬的、捧他场的,而他在这种场合人缘不错,表现得也相当凑趣,分寸感也掌握到位,这些都透过诗句向我们今天的女读者呈现出来,让我们了解了,我们的子美君在轻松之时,也是有天真幽默的一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