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定后戏赠
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
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
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
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飚。
子美在京城的求官路,还有一条,运气好的话可以直达天庭,这就是往延恩匦里投文章献给皇上。
《资治通鉴》上说延恩匦是武则天的发明,大约是为了中和血腥的告密酷吏制度吧,“(垂拱二年三月)太后命铸铜为匦,其东曰‘延恩’,献赋颂、求仕进者投之;南曰‘招谏’,言朝政得失者投之;西曰‘伸冤’,有冤抑者投之;北曰‘通玄’,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技者投之。命正谏、补阙、拾遗一人掌之,先责识官,乃听投表疏。”
这种方形铜器,武则天之后的唐朝皇帝也经常使用,名义上是通往皇帝的言路之一嘛。当然,并不是什么人什么文章都可以自由乱投的,那儿有官员专门守护,要有人引导,引导者本身必须是官员才行。
从子美全集里保存的献赋来看,子美往延恩匦里至少投了四次文章。第一次只写了序,第二次便开始给皇上写信了,即在献赋的前面加一“表”,用以介绍自己,说明为何献赋,顺带表达希望皇帝召用自己的心声。也就是说子美用这种方式给唐玄宗写过三封介绍自己表达渴望被任用的信,其中有一封唐玄宗是看到了的,这就是《进三大礼赋表》。
这事儿发生在天宝十载(751),据《新唐书》记载,皇家搞祭祀,开启铜匦,子美写《进三大礼赋》,颂赞皇家及其礼制之时,顺便在“表”中直接向皇上申诉自己“学而优则仕”的愿望,被唐明皇看中了,“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
隆重的当堂考试吸引了朝廷好多官员来观看,子美一直难以忘怀当时的心花怒放和超级自信感,也一直难以释怀这次轰动的考试合格了,最终却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好结果。那皇上依旧招之又不问之,说明并不真心爱才,他把人事决定权完全交给了宰相,而这个宰相还是上次那位把全国特殊招考制造成“野无遗贤”的李林甫。这次,李宰相把走“延恩”特别通道、已经吸引皇上看过一眼名字和文章的子美先生,巧妙地改放进一般的人事程序里去,“送隶有司,参列选序”,即既肯定了子美考试合格决定录用,但是又说现在没有官位,要排队等候,一箭双雕地既忽悠了子美也忽悠了皇上。
倒霉透顶的子美,在长安 “候补”,一等就是四年光阴东逝水!这也罢了,关键是他千等万盼来的是完全彻底无比悲催的结局:天宝十四载(755)十月,朝廷分派给他一个九品小官“河西县尉”,这离他的要求太远他无法接受,不仅嫌官儿太小,也实在是不适合他的才学兴趣。
子美先生一贯自视颇高,就在头一年他献给皇上的另一篇《进雕赋表》里,就大胆向皇上暗示他这人,才学各方面适合担任他爷爷杜审言曾经当过的、从六品上的著作佐郎之类的官职。于是他坚决不去上班,朝廷便改任他为“右卫率府兵曹”,具体负责看管武器仓库。这个小官从八品下,比九品高了半个级别,且就在长安上班,子美不甘心地接受了,并“戏赠”自己诗一首。
此诗中的“不作”、“折腰”句,便是那陶渊明的不为五斗米折腰之意,顺势一路下来到诗的最后两句,表达了44岁的子美将心中暗火暂时熄灭的无奈之情。
中国文人出仕不得意,就会转而归隐田园求得心理平衡,子美内心也有这火种,只是他的情况比较特殊:他从小立志做大官辅佐君王改善社会,他对皇帝和自己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放弃;另一方面,他家不是地主,没有生活来源,写诗又不能直接挣钱,他和他的妻儿活下去的唯一希望还是在他为官从政上。因此,他的“故山归兴”只是说说而已,他几十年都是这样混过来的。
所以,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这首戏赠自己的短诗的弦外之意:“学而优则仕”是子美先生的命运,而青春远去之后,他被这命运消磨得差不多了,他只好自嘲,只能反讽“圣朝”安排得好。
令人叹息的是,这收入微薄却也还算清闲逍遥的小官没做几天,震动大唐天下的“安史之乱”就爆发了。从此,子美的人生也随之发生变化,而他的诗歌道路却因祸得福般走得更加宽广,其胸怀诗意也以波澜壮阔之势,全方位、多视角、极深度地反映大唐帝国由盛而衰、人民陷于大苦大难的历史悲剧,最终雄踞于中国古典诗歌的顶峰,引后来者仰望、学习和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