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这首诗完美无瑕,堪称极品。
我十分同意陈贻焮先生说的,“读之如读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不过,虽然都是令人失语之诗,但我认为子美诗不仅雄浑苍劲,更赋予无情自然宇宙一种人间独享的精致细腻之美:前四句拥有丰富的信息,画面是动态的,能够在读者意识中由涓涓细流发展成奔腾大海,滚滚巨浪摧枯拉朽,将粗犷与精致翻卷搅拌,重新排列组合,得到的意象及感受会远远超过这四句文字的表现。
史良昭先生在《唐诗三百首》1999年图文本中为这首诗评论道:“杜甫五律的雄劲,在晚年常表现为苍劲。雄劲是开阔与雄浑,态与气或态与势的结合;苍劲是开阔与峭严,态与骨或态与力的结合。雄劲是正剧美;苍劲是悲剧美。杜甫如同吟《离骚》《天问》之屈原,最善于在天地山川的苍茫背景下,敞开心灵的孤愤,而其孤愤也足以柱撑于天地山川间。这种诗歌的境界,借用古人的评赞,是‘乾坤间独见此老俯仰一身’(王嗣奭);借用西人的语言,是‘兀立在沉实大地上的高贵翱翔’(莎士比亚)。”
图文本同页上还录有《瀛奎律髓汇评》的评赞:“通首神完气足,气象万千,可当雄浑之品。”
浦起龙说:“起不入意,便写景,正尔凄绝。三、四,开襟旷远,五、六,揣分谦和,结再即景自况,仍带定‘风岸’、‘夜舟’,笔笔高老。”
仇兆鳌引用黄生评语:“太白诗‘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句法与此略同。然彼止说得江山,此则野阔星垂,江流月涌,自是四事也。……‘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此无所归咎,抚躬自怪之语。”
我极爱这首诗,也正因为其完美表现了子美超时代的、超凡脱俗的宇宙视野与想象力,又兼备了文字之绝世功力。我认为这首诗是子美心下承认自己步入老年的标志。这一年(765)子美53岁了,在经历了49岁时遇到严武,重燃效力朝廷皇上的雄心壮志,结果却“世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之后,他对自己将垂千古之名,终于落实到文字的力量上来。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前一句貌似还在挣扎中,后一句却已是实实在在的服老之意了。经过无奈的挣扎,翻过年后他在《客堂》结尾承认道:“尚想趋朝廷,毫发裨社稷。形骸今若是,进退委行色。”意为不能不服老,未来壮志只能是看情况再说了。这真的是为了诗意上说起来好听罢了。在《客居》结尾子美终于平实落“地”道:“儒生老无成,臣子忧四藩。箧中有旧笔,情至时复援。”
正是有了这样心境的转换与平复,子美才会在古典诗歌的创造上,迎来他的第二次大高潮。可以说晚年的子美赢得了“集大成者”的美名,与他年老多病已经无法向往官职,不得不放下沉重心结,不用再在仕途方面依附于人有求于人,精神与文字上获得相对而言比以往更加“独立”的力量是分不开的。
今天的女读者阅读领会这首诗,深觉子美精神力量或内心世界超级强大,他的抗打击或自我修复的能力也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深觉这《旅夜书怀》是在为人类、为所有生命代言。子美于诗中呈现了我们的生存真相,我们都是孤立于无涯宇宙的小沙粒小尘埃。子美又展现了真相之中真理的一面:生命又是异于渺小沙粒灰尘的存在,其拥有独立于世的力量:一个人、一沙鸥、一株树、一朵花,都在用自己与生俱来的独立的力量,同孤独的处境及受折磨的命运相周旋。所谓悲剧美,唯有人类心领神会,不是忧伤那么简单的思绪,而是将自己投身于大宇宙大自然之中,以逆来顺受的谦卑拥抱并融化无情的真相,从而获得激情的乐趣和理智的奖赏。
子美诗中常有终极问答,他的答案总是百折不挠、一心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