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严仆射归榇
素幔随流水,归舟返旧京。
老亲如宿昔,部曲异平生。
风送蛟龙匣,天长骠骑营。
一哀三峡暮,遗后见君情。
此诗作于永泰元年(765)六月前后。
子美一家走走停停,在半路上遇见了运送严武的灵柩回归故乡长安的船。可见,这两人的缘分,上天自有安排。
子美去船上悼念,见过严武的老母亲和几位相送的部下,然后在岸边或自家的船上哭送。前四句是眼前景,自然天成,“部曲异平生”是与以往在成都军中的待遇相比较,严武的部下对自己的态度已然不同以往,暗含世态人情变化无常的伤感,过渡到五六句,然后自然就涉及逝者与自己的关系上来。
《唐书·严武传》记载:永泰元年四月薨,年四十,赠尚书左仆射。因而他的灵柩可以跟王族一样被尊称为“蛟龙匣”,子美在五六七句中用此来充分表明严武的身份与重要地位,他想象斯人故去,成都的军营也将落寞了,仅此一哀便天昏地暗。“遗后见君情”是点睛句,表达子美痛失好友之后的悔意与伤痛。
“遗”字含义丰富,有一般意义上的失去之意,也有主观上不小心没守护好弄丢了之意,更有主观上不珍惜而故意放弃之意。联系整句五个字的意思,子美用在此处的遗字,偏重于后面的含义,可以解读为离开你之后才重新明白你对我的情谊有多深,有多珍贵。
如果是指严武过世才“见君情”,根本就没天良更没道理。
我认为子美此时之悲哀重点,是:“离开你不过两三个月,我便明白世上只有你对我重情重义,现在我后悔也晚了。”
从这首诗来看,子美离开成都的时间,并不是《唐书》和大多数评家认为的在严武病卒后,而是在严武病逝之前。
除了“遗后见君情”可以说明以外,“部曲异平生”与“老亲如宿昔”相对照而设,也可以说明。仇兆鳌理解的“老亲犹在,而部下人稀,此归路之可哀者”,是一层意思;王嗣奭理解的是更深一层意思:“严公之母待公(子美)甚厚,公在三峡,归榇所经,公往哭之,必谒其母,故云‘如宿昔’。公在幕府,乃严公故交,诸部曲见之,必当起敬;今部曲亦必有送榇者,见公异于平生矣。故不无今昔之感也。若止云老亲无恙,部曲不虔,何足道哉!”
王氏是子美知音,在有些方面也有护短之嫌,一切不如意皆会责备到对方身上去,不问缘由。当然,这回的维护有一个前提,即他也认为严武卒子美才离开,因而他不会去研究“部曲”为何对子美态度大变,只作一般人情世故的解读。也许子美这样写,意思也是在人走茶凉今不如昔的伤感层面。
但是,如果认为子美离开成都时,并不知严武病重甚至死亡的情况,“异平生”也就可作另一种合情理的解读。合甚情理?这是一篇论文,在此我只能简要说明一下。
从时间顺序上来说,有两首诗可大致反映子美去蜀之前与严武的关系发生变化。一首是《春远》:“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日长唯鸟雀,春远独柴荆。数有关中乱,何曾剑外清?故乡归不得,地入亚夫营。”后四句重弹老调无歧义,前四句描状春远,可对照子美邀严武来草堂一游之诗,一个“惟”字加一个“独”字,基本可证,直到春天即将过去,严武也没有来过草堂,子美也无诗证明去过幕府与严武会面,可见二人关系相当疏远了。
还有一首《去蜀》:“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世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安危大臣在,何必泪长流。”
这首诗应该是子美在离开成都时所作,没有丝毫因好朋友去世而无依无靠的情感反应,只有怨愤。重点在于对末两句的理解,主张“严死杜离”的评家例如仇兆鳌注说:“大臣,指郭子仪。”
我则认为,“大臣”指严武,才符合点题之意。
《去蜀》的后四句,显然是表达离开成都这个地方离开严武这个人时的悲怨之情的。“万事”两句诉说过去一年的失意和将来的苍凉无望;“安危”两句是承接上两句而来,对蜀这地方和去蜀这件事表达复杂心情:担忧愧疚意、委屈不舍意……千愁万恨千言万语归结为一句话,只对一个人说,因为此人是蜀中首长,既是掌握这地方安与危的重臣,又是左右子美的来与去的关键故人。子美对他说:“不想为你和蜀地流泪了,你好自为之罢。”
从另一角度来看,子美此时离开的是成都,不是长安,因而去蜀时忽然想起身在朝廷的大臣郭子仪,太不合情理。
况且严武本身就是朝廷大臣,子美在重返成都草堂的诗中就称他为“大将”、“大官”,《去蜀》中“大臣”同样是其代指,如此子美没有当面向严武辞行,但在诗歌中弥补了为人礼仪的缺失——即使是怨言,也是一声招呼,方显出大诗人待友重情重义的本色来。
彼时彼刻,子美的心与子美的背影一样孤独痛苦,他是怀着幻灭、怀着残生凄惶无依的悲伤离开的,他“劝”自己不必为蜀中乱相(百姓疾苦日益加重不得解脱)流泪担忧,不必为严武(严武本人和幕府问题多多)而担忧流泪,从今以后的一切就由严将军这位朝廷重臣去自作自受罢了……
严武是在四月辛卯日去世的,辛卯日就是一个月中的第二十八日,也就是说子美是在四月中旬以前离开的,否则无法解释严武去世子美却没有悼念诗的反常情况。而子美的离开,由《去蜀》诗可知是一怒之下不告而别。作《去蜀》又可以说是用诗歌对严武来了一个不告而别的告别。可见二人发生了重大的矛盾冲突,双方情感都遭受了不小的伤害,由此“部曲”才会在见到子美时态度不好,这多少也反映了最后严武对子美的反应与态度。也许,从子美辞职开始,他们(严武与部下以及幕府诸公)就认为这是一种背叛了吧。
自古以来,几乎没有人把严武的立场引进到分析二人关系来龙去脉的研究中。而我尝试从杜诗入手,体恤双方的情感交往与变化,作了一篇论文,将发表在《杜甫研究学刊》,敬请关注。概括来说,严武对子美并不是子美想要的那么对味和周道,特别是在政治上,他一直都没有重用子美的意思;他对子美辞职肯定是感觉受伤的,而天真的子美却不以为然,先是向幕府诸公明白说自己入幕府不值得,后又对严武悄悄说做了闲人之后又回忆珍惜府中的文学宴会;严武后来不理子美了,甚至断绝了经济援助;更有可能在某些场合用言语冒犯了子美,说了十分难听的话,导致子美一气之下不告而别。
几十天后,子美与严武的灵柩不期而遇,不仅促使子美回味从前两人的深情厚谊,更促使子美于反省中重新理性地对待严武在历史上的功劳。
一年之后,子美将严武纳入他的重量级组诗《八哀诗》当中,高度评价了严武的镇守边防之功,还有他谨慎忠君和军令既严、雅宴有度的名将风度,留下“公来雪山重,公去雪山轻”的名句,为他们二人的情感经历,画上了天知地知他二人心知的一个句号。
他老人家最终也没有明确讽谏过严大人的任何缺点与过错。
这就是子美对情这个字的唐朝式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