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
苔径临江竹,茅檐覆地花。别来频甲子,归到忽春华。
倚杖看孤石,倾壶就浅沙。远鸥浮水静,轻燕受风斜。
世路虽多梗,吾生亦有涯。此身醒复醉,乘兴即为家。
广德二年(764)三月,子美重回草堂,与成都再续前缘。
《春归》写草堂春景,表达的是重归的主题,景中有故旧的熟悉亲切,笼盖了岁月的改变。在写法上强化前八句的优美轻巧,淡化草堂的荒芜感。而这其中后四句风情别致,是子美于眼中心上寻回的草堂往日情景,怡然自得洋溢在字里行间:子美回草堂的第一件乐事果然就是途中设想的痛饮美酒,在江边浅浅沙滩之上孤石之间,“细酌老江干”(《归来》),跟远处的静鸥飞燕打招呼。
诗的后四句感慨人生,虽有恍惚感,但情绪明朗乐观无疑。
回归后为草堂所作之诗,基调皆是欢乐的,就连在长诗《草堂》中描述成都遭受战乱的残酷惨状之后,也情不自禁地重申自己回归的各种喜悦:“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邻里喜我归,沽酒携葫芦。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
我注意到这两首诗有一个共同点,即子美对成都草堂的归宿感,在表述上是十分微妙的,《春归》中是须借酒醉之意,方能达到“乘兴即为家”的感觉;《草堂》中则区分了两个参照物,相对于“旧犬”、“邻里”是归,相对于大官严武和成都府,是来。这样明确归与来的不同,大概意在强调这次重回有一大半是因为严将军的召唤,此次回归将与严将军和成都府发生深厚关联。
因此子美也第一次比较理智地评论了一回“健儿”(严武及其军队)和“腐儒”(自谦语)的关系,“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虽然是有条件的“胜”,却因为这难得的一“胜”,将子美当时对严武治蜀的热切希望和盘托出了。
在入严武幕府之前,子美的整理草堂事物诗,其中最引人关注的是《四松》。子美在流浪梓州等地时最牵挂的就是四棵小松:“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霜骨不甚长,永为邻里怜。”(《寄题江外草堂》)如今小松怎样了呢?
四松初移时,大抵三尺强。别来忽三岁,离立如人长。……避贼今始归,春草满空堂。览物叹衰谢,及兹慰凄凉。清风为我起,洒面若微霜。足为送老资,聊待偃盖张。我生无根蒂,配尔亦茫茫。有情且赋诗,事迹可两忘。勿矜千载后,惨淡蟠穹苍。
这首《四松》详述了小松的来历和子美对它们的悉心照料。现在,离开时为它们做的篱笆围栏都朽毁了,草堂诸物如小船、水槛都朽毁了,只有这四松堪慰心境,见到它们亭亭玉立,犹如清风拂面。子美起意凭松送老,在这他乡客居且待四松长成参天大树。
深深喜欢“我生无根蒂,配尔亦茫茫”两句,有宇宙旷野之上,吾与松茫茫然而生而死之怆然涕下的现场感,一个“配”字,将物我同生共死的沧桑意境,种进读者心灵世界,然后与全人类的生死契阔,无源又无尽之混混沌沌相汇合。我想起一首中国古人的情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诗·小雅·采薇》)
结尾四句更有意思,是子美与松细语,先说自己有松相陪有情可赋诗,可以抛开物我拘束潇洒自由;又向松说:“尔等要尽力生长,可别因为千年之后会华盖高天而自满矜骄哦。”我认为子美实际上,是对自己的才华蛮有自信的遐想,而对自己的人生又有凄迷的估计,便形成了这种既投靠老庄又借松励志的矛盾意境,令人感慨良多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