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戏题恼郝使君兄
使君意气凌青霄,忆昨欢娱常见招。
细马时鸣金騕褭,佳人屡出董娇饶。
东流江水西飞燕,可惜春光不相见。
愿携王赵两红颜,再骋肌肤如素雪。
通泉百里近梓州,请公一来开我愁。
舞处重看花满面,樽前还有锦缠头。
子美接家人到梓州以后,有几个月交游少,便在诗中说:“厌蜀交游冷,思吴胜事繁。应须理舟辑,长啸下荆门。”(《春日梓州登楼二首》)可惜我们看不到他当年如何“胜事繁”之诗,只看到他如今无聊遣闷的香艳诗《春日戏题恼郝使君兄》,一窥他在通泉的“胜事”。子美在诗中烂漫地回忆了几个月前在通泉游玩时,常受达官富豪郝使君的招饮,这位恩公大方地派用“金騕褭”(一种以金子装饰的骏马)接送他,还“屡次”让自家的两位美女侍妾左右陪伴。
古代众评家都说因这艳遇场景难再,子美空想花容而已,故用“戏”、“恼”作题目。
这次“戏恼”十分特别,既不是应酬之作,也不是求饮求助之作。
梓州及周边地方官似乎好色者比较多,子美在这一带参加宴会的应酬诗中,就有两首提到官伎,前有《陪王侍御同登东山最高顶宴姚通泉晚携酒泛江》,后有《数陪李梓州泛江,有女乐在诸舫,戏为艳曲二首赠李》,均为应酬之作,且均有警觉警示之句,前者希望诸官与众人警觉人生乐极生悲之理,后者更加明白规劝李姓长官要遵守为人之礼:“使君自有妇,莫学野鸳鸯”。
我初读“春日戏恼”之诗,还以为是子美为了生计求供养而作此诗,觉得这首诗之所以如此香艳轻佻,是为了跟郝大人套近乎而故意模仿其为人风格,欲使郝大人见诗如面心生亲近之感。等到我作此诗评要动笔之前,反复细读此诗,又觉得是子美无聊至极靠回忆美酒佳人“胜事”消磨时光的无聊之作,便取消其入选资格。都开始挑选子美梓州送别诗了,举棋不定之中开写,却莫名其妙地先介绍了这首诗,意在用它引出子美在梓州某段时间的无聊状态。没想到一写居然写了两大段还意犹未尽。便从头细读细想,忽然问自己,为什么会差一点错过浦起龙的一句精彩点评呢?
浦起龙说:“情因出伎而动,郝牵引之也。情即引矣,而又难必其再携,故曰‘恼’。”
子美假借向郝某索饮之名,表达对郝某家的王美人和赵美人的怀念之情,不是泛泛以官伎民伎为背景,而是以王赵两红颜为女主角,自己为男主角,回味欢场并盼望有那两位美人在场的旧梦重温,昔日重来,因而其诗意独特地保存了他的某段时光某种情感的痕迹。所以,这首诗不能错过,也不能像众男评家那样小看它,更不能像男评家那样明明白白为尊者讳言而简单地一带而过。
前面有篇写子美陪贵公子携伎乘船纳凉,我说过子美在欢场也有轻松轻佻的一面很是天真可爱的话,那是十多年以前的子美。
那以后,子美所历宴会欢场也还是不少的,见过的美人要入诗的话,也都是泛泛的虚数、背景或应酬性的敷衍赞美,基本不带个人情感色彩,即他是无心的,他明白那些美人并非专门为他服务,因此他极少把自己同美人们并列一处。目前所知,只有两处意外,即他将自己放入诗中美女的对面,意识到该美人是为取悦自己而歌舞欢颜,而自己也有对她赞美疼爱的资本,即看完美人歌舞欢颜如花过后,赐赠美人“锦缠头”。
这锦缠头是古代歌舞欢场,男看客赏给艺伎或者叫女艺人的谢礼金。我想象是一种仪式,最早送金银财宝,场面看上去过于赤裸裸地俗气了,被要面子的女艺人和男才子发明用锦绣彩带代替,即王公贵族先用金银珠宝从欢场老板娘那里换取锦绣彩条,到时候近距离接触美女亲手将其系于美女的头发之上,由此可观男看客出手是否大方以及哪位女艺人最受欢迎。
子美尝其甜头是在762年,不知是谁出资成全了他,他写了《即事》一诗,简单却似乎隐藏着复杂的内涵:他享受了,以诗记录在案,但出资人谁?欢场何处?皆没涉及,不似给郝某人的这一首明白。
百宝装腰带,真珠络臂鞴。笑时花近眼,舞罢锦缠头。
这首诗排在严武大人来往草堂的诗作之前,而那段时间,除了这位大官还会有谁对子美这么好这么周道,不仅带他去歌舞欢场,点歌点舞点美人陪酒,还为他准备好赏赐美人的彩礼(锦缠头),好让他享受面对面亲手给美人戴彩带,跟美人眉目传情耳鬓厮磨的香艳仪式,令他享受完了还时时回味,或是当场就忍不住手痒,为美人也为自己,用汉字记录下来,赠给美人永久收藏……
这美妙的连锁反应之机关,与子美诗描述之重点惊人一致,即男看客必须拥有“锦缠头”才有做男主角的可能!时常哭穷哀老的子美,也喜欢年轻貌美的女艺人,也有两次机会(目前看来)被恩公(一位不知名、一位郝姓大人)周道施舍而拥有了礼金,也就拥有了理直气壮将自己放在欢场男主角位置的心理优势,所以子美才那么“戏恼”郝大人,更兼那么自信地期盼见到郝大人家的王美人和赵美人,自信而轻佻地调笑两位花面女郎说:“舞处重看花满面,樽前还有锦缠头!”
总是以大雅之诗感人的子美,也有这类香艳小诗,对于女读者来说,此存在大有意味,是了解和研究子美作为一个男人的正常性情不可缺少的文字标本,为此我们当然要感谢两位为子美出资作“锦缠头”的大人。
实际上,子美钟情欢场女子的两首诗,内含信息却也简单,并无见不得人的出轨情节:一是子美对这两次形式上自己“一掷千金”为红颜的欢场经历感觉良好,入了心坎也进了他的文字系统;二是子美喜欢和欣赏肤白貌美笑容如花的女子载歌载舞以助酒兴,但也仅此而已,纯属发生在某种特定场景当中一时之情感喜乐状态,没有其他念头。
以今天我们女读者的观点来看,子美的香艳感情是单纯的,且不说他是否具有儒家正统道德风骨,只论他贫穷,就基本可以排除他常玩香艳游戏和纳妾的可能。所以我认为子美的香艳故事只是单纯的甚至可以称为美好的意淫。自古以来,在文人艺术家的生活与创作里,意淫——即众评家所说的空想花容,是一种巨大创造力的情感思绪的前提,属于审美这个特殊世界里的特殊体验,不宜用一般俗世准则去衡量。
清朝的雪芹先生,对“意淫”二字已有不同凡响的解释,值得我们女读者参阅和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