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
野寺根石壁,诸龛遍崔嵬。前佛不复辨,百身一莓苔。
虽有古殿存,世尊亦尘埃。如闻龙象泣,足令信者哀。
使君骑紫马,捧拥从西来。树羽静千里,临江久徘徊。
山僧衣蓝缕,告诉栋梁摧。公为顾宾从,咄嗟檀施开。
吾知多罗树,却倚莲华台。诸天必欢喜,鬼物无嫌猜。
以兹抚士卒,孰曰非周才。穷子失净处,高人忧祸胎。
岁晏风破肉,荒林寒可回。思量入道苦,自哂同婴孩。
子美在梓州住了一年多,常去阆州、汉州等周边“薄游”,在我印象中他的迎来送往的诗特别多,而特别好的似乎又选不出来,只能录几段佳句给读者以释心怀:“追饯同舟日,伤春一水间。飘零久为客,衰老羡君还。花远重重树,云轻处处山。……”(《涪江泛舟送韦班归京,得凉字》)“苒苒谷中寺,娟娟林表峰。……云门青寂寂,此别惜相从。”(《惠义寺送王少尹赴成都》)“君今起柁春江流,余亦沙边具小舟。幸为达书贤府主,江花未尽会江楼。”(《短歌行送祁录事归合州因寄苏使君》)“乱后今相见,秋源复远行。风尘为客日,江海送君情。……”(《送元二适江左》)
虽然子美还记挂着他的成都草堂,作有长诗《寄题江外草堂》,但去意却也是蛮强烈的,他四处游荡迎来送往,也有一多半是为了筹集出川资金。这其中严武大人的部下章彝对他照顾颇多,而他陪章彝(相当于东川军事代理长官),也是十分卖力,写了近十首诗,有几首长诗质量还不坏。章对子美,或因子美是前首长严武的亲故,或因自己是大老粗内心对文化人暗怀崇敬?再或者他本人根本就是一大草包根本不懂子美写了些什么一律当赞歌笑纳?总之是比较收敛军阀霸气,子美便常常能推心置腹地讽谏他几句,以尽朋友之信义。
有一首陪章宴饮的诗,可看出颇得军人粗放气概的影响:“绝域长夏晚,……屡食将军第,……寇盗狂歌外,形骸痛饮中。野云低渡水,檐雨细随风。出号江城黑,题诗蜡炬红。此身醒复醉,不拟哭途穷。”(《陪章留后侍御宴南楼》)前面我们曾见子美君不仅学阮籍哭自己途穷,还仿哲人杨朱的歧路之悲,而这回跟粗犷蛮横的将军一起饮酒,一扫性格中文人迂腐软弱,以痛饮将自己灌得醉了又醉,彻底抵挡住清醒时的自怜与悲伤,使这首诗的豪壮情绪令人耳目一新。
不过,子美虽有求于章,但其儒家正统立世为人标准是不会变的,他与章接触越多,越感觉章大人的某些行为有失法度,于是,由耿耿于怀到小心翼翼提示,再到最后明确讽谏,其中《山寺》比另外两首写得含蓄,讽谏之意尚不明朗,可能是先写的,有试探意味。
前十联二十句比较好理解,先是描绘一座因战乱几乎荒废的寺庙的惨状,然后描写“使君”章留后带领大队人马来上香拜菩萨的过程。
“树羽静千里”,形容长长的队伍旌旗林立一派肃穆,此“千里”夸张之意已显子美“微词”。“山僧”句到“檀施开”句,仇兆鳌评说:“此记入寺施舍。大官奢侈之状,僧家乞怜之态,摹写逼真。”听罢山僧言,大官回顾众随从,高声命令立即开始捐赠整修寺庙资金的行动。“咄嗟”是古代书面用语,表示吆喝之意,可想而知在章大官的号召下,在他首先大手笔捐赠之后众随从踊跃捐钱捐物之状,因此子美才会想象寺庙修好后的美景:佛座重新归位,且一定金碧辉煌,香烟缭绕,佛事盛况再来,引得上天众神欢喜,人间鬼怪也没理由捣乱了。
接下来子美话锋一转,说要是拿这些钱财,或是用这样的办法抚慰士兵的话,可能别人还会赞扬那个人善于为官,想得周道呢(“孰曰非周才”是正话反说);而高人体贴穷士,也是为了减少祸事。
子美这样说过以后,又担心章大官吃不消,怪罪他,便把这首诗的结尾收到他自己身上来,说年终的风寒冷如刀,在这荒林中间来回旋转,吹得人皮肉欲破。想想那些僧人还要在这样的环境下修行,真要吃好多的苦,而自己跟他们相比,幼稚可笑,难怪入不了道,这样勉强把意思又圆回赞美章大官资助佛寺重修的善行上了。
试探下来,大概觉得章大人还算是个听人劝的主儿,子美又写了两首目的明确的讽谏诗。
章彝,官职只是梓州刺史级别,就因为他带了不小规模的兵,他打个猎便堪比皇家豪华,出动浩浩荡荡的兵马,像打了胜仗的凯旋之军。《冬狩行》写道:“君不见东川节度兵马雄,校猎亦似观成功。夜发猛士三千人,清晨合围步骤同。禽兽已毙十七八,杀声落日回苍穹。……喜君士卒甚整肃,为我回辔擒西戎。草中狐兔尽何益?天子不在咸阳宫。朝廷虽无幽王祸,得不哀痛尘再蒙!”
诗中借章大人打猎的夸张阵容,表面上尽力给章大人戴高帽子,赞扬他指挥“颇有前贤风”,实际上正是以此期望他大军出战吐蕃。而讽刺他狩猎排场僭越、无视朝廷征兵、潇洒杀生取乐不合时宜,还在其次。当时,吐蕃军队已攻陷长安,可怜的玄宗之孙肃宗之子代宗,又一次放弃皇宫,逃往陕州。
这代宗跟他爹一样,只信赖皇宫里的大太监,重用程元振、鱼朝恩,把他们当亲信。仇兆鳌引宋代杜诗评家王洙的评论(《杜工部集记》)说:“代宗在陕,诏征天下兵,时程元振用事,无一人应召者,故章末感激言之。”
子美所经历的三代天子,均遭遇被赶出皇宫的凄惶之事,令子美忧心如焚,便使出浑身解数好说歹说,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感召激励眼前这位将军,《冬狩行》中“草中”句至末尾完全语重心长。“幽王祸”,用典暗指玄宗有“红颜祸水”之由,而代宗蒙尘也另有隐祸——即重用宦官。因此子美强烈盼望军人臣子帮助代宗走出困境。
子美诗中所记章大人之事,史上并无记录,章彝的结局见于《唐书·严武传》中,简短一句带过:武再镇剑南,杖杀之。历史上诸杜诗评家认为章彝并不是心向朝廷皇上之人,此意在《桃竹杖引》诗中似乎能明显找到,子美借章大人送给他的一双桃竹拐杖表示担心更表示警诫:“……重为告曰:杖兮杖兮,尔之生也甚正直,慎勿见水踊跃学变化为龙,使我不得尔之扶持,灭迹于君山湖上之青峰。噫,风尘洞兮多豺虎咬人,忽失双杖兮吾将曷从。”此处明为子美对杖说,可引申为子美对章大人说的话,诗句蕴意十分深厚。
前面文章中我说到,子美在蜀道上就议论过剑门关内地理状况,十分容易产生割据势力,土匪强盗占山为王不说,正经朝廷命官将军驻住此地,也常常因此叛变自立门户,子美在四川不过三五年就经历了三四起叛乱,因此他严正告诫章大人:拐杖就是拐杖,绝对不要身在水中错觉拐杖可以变化,即使有了用妖法的机会化为龙的形状,那也是假龙,是非常过分且危险的事。大人啊!你要是发生这种事,让我依靠谁去?
由诗句可见已不单纯是道貌岸然的警诫,更饱含对恩公深切的担心,希望他走正道而平步青云,自己也好有个稳重的靠山。这首诗语言音调结构节奏均奇异灵动潇洒奔放,有楚骚意味,又因为融入了诗人私情,令人五味杂陈。若以后严武杖杀章彝,真是以章有反叛之心有自主为王之意,则人生无常的悲伤感更无以言表了:蜀之大山大川究竟是成人之地?还是坑人之地?
章大人对子美真不错,子美筹备出川银两的“告别活动”,就从这位大人为他举办的大型募捐宴会开始。《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诗中记叙说:“……相逢半新故,取别随薄厚。不意青草湖,扁舟落吾手。眷眷章梓州,开筵俯高柳。楼前出骑马,帐下罗宾友。健儿簸红旗,此乐几难朽。……”诗意表明此次宴会来宾,在步入会场的门口就交纳了礼金,有人给的多,有人给的少,但子美随意估算一下,已足够买一条举家离川随江而下的大船了。
“扁舟”是诗歌意象,是文人喜好的用语,读者可要依照生活常识来想象一下:子美一家老小外加仆人及船工,这条船必须是大船,方能承载十来个人和家什物品,千万别真想成一人乘坐的如叶小舟哟。所以子美万分感激章大人,不仅让他得到这么多的资助,还让他享受高级酒楼包场服务:楼前设迎宾大帐,骏马侍从列队道旁,宾客云集帐下,观看军中健儿舞动红旗的仪式,此宴会的排场与热闹,在子美记忆中永不衰朽。
子美和章彝的关系,因为子美知恩直谏,章彝不懂却也不计较并一直待子美为上宾而好到令人不可思议。子美一直说出川而一直未有行动,除大形势有阻以外,因为有章及各地方官员可依靠是一大原因。另外,我们不要忘了还有一大原因,那就是子美心中不想放弃对严武的期待。
严武再回四川之前,章彝便有了职位变动,子美作诗《奉寄章十侍御》送他归京,末句云:“朝觐从容问幽仄,勿云江汉有垂纶”,天真地设想皇帝会念道他,嘱咐章彝别告诉皇帝自己沦落为垂钓闲人。此为反话暂且不说,只说其诗对章彝的评价,便可证子美与章彝关系好:因章彝年轻并无实际战绩,子美便夸他的练兵才干,“指挥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
可惜后来,对严武杀章彝之事,子美无诗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