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王侍御同登东山最高顶宴姚通泉晚携酒泛江
姚公美政谁与俦,不减昔时陈太丘。邑中上客有柱史,
多暇日陪骢马游。东山高顶罗珍羞,下顾城郭销我忧。
清江白日落欲尽,复携美人登彩舟。笛声愤怨哀中流,
妙舞逶迤夜未休。灯前往往大鱼出,听曲低昂如有求。
三更风起寒浪涌,取乐喧呼觉船重。满空星河光破碎,
四座宾客色不动。请公临深莫相违,回船罢酒上马归。
人生欢会岂有极,无使霜露沾人衣。
人生有起伏,创作也会随之变换节奏,高低错落。
子美在梓州同多位官员来往,游山玩水观画痛饮,思绪及诗作一点一点找回高潮状态。对于古代诗人来说,痛饮美酒往往是创作的契机,例如一首《从事行赠严二别驾》,便是子美酒足饭饱之后的一封“感谢信”,对这位梓州刺史严姓副官的盛情招待极尽形容之能事:“把臂开樽”、“酒酣击剑”,席间紫衣绯衣仆人走马灯似的轮番上菜,主宾二人促膝相谈如胶似漆,最后子美叹道:“万事尽付形骸外,百年未见欢娱毕。神倾意豁真佳士,久客多忧今愈疾。高视乾坤又可愁,一躯交态同悠悠。垂老遇君未恨晚,似君须向古人求。”这般满足与奔放,全发生在酒酣耳热之时,这类席间赠诗,出现令人肉麻语实属自然。
古代杜诗评家杨伦却别生联想说:“想公于潦倒中,严能极致周旋,不觉感激如此,前所云‘途穷仗友生’,岂即此人耶?”(《杜诗镜铨》卷九)这就未免想当然了。“仗友生”应当是泛指,帮子美的人太多了,子美心知肚明,读者也通过目前已阅读的杜诗一半中的精华,了解了这个奇迹,不会拘泥于某一位具体友人。
事实亦如此,子美此后一人出行,到射洪拜望陈子昂故居。他为写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开创唐诗雄浑风格的子昂君英年遭害而亡的命运痛洒热泪:“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而旅途中他对自己也一洒怜悯之泪:“茫然阮籍途,更洒杨朱泣。”(《早发射洪县南途中作》)
阮籍是魏晋时期高士,好老庄,纵情物外,经常独自驾车出行,信马由缰,走到无路可走,即绝路上时便痛哭着返回。子美以此比喻自己的穷困窘境。杨朱是战国时期魏国人,是个哲学家,他也有一个关于行路的典故:某天,杨朱出行走到分岔路口,突然发现或领悟到一条路变成两条路,既可以往南,也可以往北,面对如此歧路他一时不知如何选择方才正确,因而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子美就是用这些典故来代指自己前途未卜并深感歧路之悲的。
不过,一路悲歌却也并不影响子美“穷游”的高妙兴致,他来到通泉县,在普慧寺和县衙门墙壁上看见唐朝大画家薛稷的绝世书画作品,激赏之时欣然作诗两首,其中观《通泉县署屋壁后薛少保画鹤》,情感十分投入,他借画上之鹤宣泄心中的郁闷,聚拢散开的志气,重回精神制高点。诗的头几句赞画鹤之真、之神:“薛公十一鹤,皆写青田真。画色久欲尽,苍然犹出尘。低昂各有意,磊落如长人。”末尾展开“画色久欲尽”之意,生发画鹤欲破壁而飞去的意象来鼓舞自己:“暴露墙壁外,终嗟风雨频。……冥冥任所往,脱略谁能驯。”
现实的困窘终无法束缚子美志存高远之心,使他在纵酒欢饮当中鹤立鸡群一般,众人皆烂醉皆昏聩,子美独清醒独怆然,他终究无法忍受“何处是京华”的满不在乎和“得醉即为家”(《陪王侍御宴通泉东山野亭》)的装疯卖傻。在我选的这首“携酒泛江”诗中,为大唐乱世人生唱起了惊醒之歌:“三更风起寒浪涌”,“满空星河光破碎”。虽为惊世之歌,但语调却并不激烈,而是委婉典雅娓娓道来,毕竟面对的都是可以称得上是自己恩人的官员,子美下笔厚道而深情。
起头四句交代宴会主宾及宴会由头。
主宾分别为“一方地主”姚县令、京城官员王侍御,陪客为子美。姚县令先前在东山野亭招待从京都来通泉考察的王侍御,侍御的工作是纠举百僚推审狱讼,即相当于现在的纪检监察职责,下面的官员对其迎来送往的潜规则可想而知。姚县令为京官接风洗尘的东山野亭宴会,规格较小,子美用五言八句诗简略打发,从前面引用的两句可以看出子美只因与京官同席即醉即悲,仅仅抒发个人乡愁而已。而名为王侍御还席的东山山顶宴会,规格则相当了得,喝到太阳西下,再转换场地,携歌舞伎上船继续作乐。费用会是王侍御个人或朝廷出吗?显然不是,依然是那姚县令出资宾主同乐。
所以子美一上来先赞美姚公,说他与汉代某位好官员一样,接下来才赞美“上客”王侍御,“柱史”是周秦官名,代指王贵客,说他为朝廷不辞辛苦下访督察执法严正,是忠臣。
以下八句描绘宴会豪华场面以及诗人内心的感觉由乐生悲:佳肴美景“销我忧”,忽闻“笛声愤怨哀中流”。仇兆鳌注释“美人”为官伎,相当于县衙门的公关小姐,她们很专业,妙舞为客寻欢不知疲倦,而子美的知觉已由愤怨笛声转移到船外游鱼的身上,说大鱼寻着灯光跃出水面听曲,一低一昂的身影仿佛听懂了人间之音而有话诉说。
敏感的子美身处半夜寒浪与船上人欢乐喧哗的双重刺激当中,感觉到船身的沉重,感觉到星空的摇晃,感觉到周围宾客纵情享乐而不知大祸临头之险的迷醉状态,忍不住给这欢场插进“温柔一刀”,以真情相劝。这首诗对“色不动”的理解是关键,有人认为是指宾客也跟子美感觉一样,脸色由欢笑变静止甚至变严峻恐惧。非也,色不动是专门强调这些人沉浸欢场气氛,尽力追欢取乐完全不觉异常、完全不改脸上醉笑的表情的,否则子美诗中最后四句的警世意义将大打折扣。
《礼记·曲礼》上说:“孝子不登高,不临深渊。”子美说:“诸位,咱们都悠着点儿好吗?早些归家要紧,不要乐极生悲才好。”
这首诗是游宴诗作中的佳作,生动传神还在其次,最可欣赏的是其中的绝美警句和深沉韵意:大鱼听曲句有深意;“满空星河光破碎”则句绝景绝意象绝,令渺小人类的心灵与想象力,同宇宙融为一体,至少是令人类在宇宙中挂上了自己的名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