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车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子美生活的时代,处于盛唐衰变的历史节点上。在乱世前夕,其社会衰相直扑子美眼底,子美也直接将他们写进了诗歌里。《兵车行》是子美带有创新性质的乐府诗,其叙事陈情真切如见,犹如现代传媒的新闻纪实特写,深刻反映了社会转型的根源就是皇家以武力、以牺牲人民的性命、以剥夺人民日常生活底线为代价,侵略周边少数民族,夺取资源为一己私欲享乐,从而导致民不聊生,导致几乎所有男儿都被强制送往战场的悲惨境地。
王嗣奭引用《资治通鉴》解读《兵车行》说:“天宝六载(747),帝(唐明皇)欲使王忠嗣攻吐蕃石堡城,忠嗣上言:石堡险固,非杀数万人不能克。帝不快。董延光自请取石堡,帝命忠嗣分兵助之,不克。八载(749),帝使哥舒翰攻拔之,士卒死者数万,故有‘边城流血’等语。”《杜诗全集今注本》引《资治通鉴》上记载说:“天宝十载(751)四月,鲜于仲通讨南诏,将兵八万,至西洱河,大败,死者六万人。致大募两京及河南河北兵以击南诏。人闻云南多瘴疠,未战,士卒死者十八九,莫肯应募。杨国忠遣御使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振野。”跟子美诗完全可以对照而看。
子美的《兵车行》作为一份民情报告,不知它有没有送达唐玄宗手上,而作为一份唐朝乱世前兆的“新闻特写”,铁定永存于中国历史的档案之中。
首段六句,惨烈壮观的送行场景铺天盖地,并且迎面向读者扑来,其中“车辚辚,马萧萧”被作为音响背景,衬托“行人”和送行人的哭声,令人身临其境。送行的地点在长安北面的咸阳桥,这意味着这些“行人”是从长安城及周边地区聚集而来的,这个细节反映了一个重要的历史现实:当时打仗征兵,连京城及周边人家都征尽了,可见已经死了多少人,而这些被赶往战场的人,也几乎就等于是去送死的。
子美先生忍不住了,他怀着深切的悲悯之情,变身为唐朝的一位战地记者,加入其中进行现场报道。从“道旁过者问行人”到末尾,既可以看作是战士(役夫)申诉之言,也可以看作是战士的两段申诉和诗人的两段时事评述相融合,从而共同构成的一篇客观现实的时代报告。
“长者虽有问”之前的一大段,所述所议的是兵役法典完全崩溃,造成的恶果之一是男子满15岁以上都得当兵,幸运未战死的话,到40岁也不能回归家乡过老百姓的日子,还得到边疆当屯田军人,战时打仗不战时种田养活自己,直到战死或老死才罢休。“点行频”意为官家拿着男子户籍名册频繁征兵,壮丁早被抓光了,现在连15岁少年和40岁半老男子也不放过。“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即服兵役已没有期限,逃脱不了也永无结束!战争之地在边疆,祸根却是皇上没完没了的“开边意”,皇家得到好处,人民付出的不仅是“流血成海”,还有田园荒芜无法生存的代价。特别是关中人民比别处人民付出的代价更为惨重:因为关中男子性格坚韧“耐苦战”,就老是将他们赶鸡犬一样逼上战场送死!这一切苦难,皇上听说过吗?
“长者虽有问”至末尾,所述所议的是天宝末年的唐朝,完全成了乱了套的世界,有从军者的家庭完全失去了免税的优惠,男子都远征去了,官老爷还“急索租”,请问那租税要从哪里变出来啊?
接受子美“采访”的“新”兵总结说:现在相信生女儿好的说法了,至少女儿不必背井离乡可以活下去,男儿生来却必死在他乡,成为孤魂野鬼不得安息!皇上在深宫里住着,他怎么可能看见从古至今,游荡在遥远边疆累累白骨间的冤魂的哀怨呢!
“君不闻”和“君不见”当然是双关语,作为一份“民情报告”,子美最想要的读者当然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唐明皇。然而,偏偏子美又是个天真厚道的儒生,他期待皇上改邪归正,却不忍心明说。仇兆鳌引单复的评论说:“此为明皇用兵吐蕃而作,故托汉武以讽,其辞可哀也。先言人哭,后言鬼哭,中言内郡凋敝,民不聊生,此安史之乱所由起也。”
这首诗的现场感极强,设置了人物和对话,简洁生动却有很大的信息容量,情感深刻,是布衣子美独一无二诗风的首次亮相,对中国后来的现实主义文学、绘画、戏剧艺术产生了深刻影响。
作为女读者,特别关注“生男生女”在当时民间的舆论反转状况,比子美晚生三十多年的诗人陈陶有一首《陇西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细细思之,古代女子的另一番苦楚,无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