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节选)
其三
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
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
其四
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高楼更可怜。
谁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
其五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其六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其七
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
没选的其一和其二,大意是讲子美因春光激动了,又激动得不彻底,好似一个哈欠没打痛快一样,莫名痴狂着,本想去找酒友厮混的,可那酒徒早已出门了,于是子美独步江畔,寻花调情。
白发的子美在成都的红花绿柳中蹒跚而行,戏春戏花更戏自己,就有了这些绝句,散发出民间歌谣的率真调皮的情趣,明明白白却令人余兴浓浓。生动的画面感,细致的情节,以及自然天成与细致推敲兼具的诗风,迎面撞来,令我们眼花缭乱。
王嗣奭评论说:“红花、白花,人所不屑道,而添上多事,便奇。”嗔怪花儿盛开属多事,看花人对景伤己之情浸润字里行间也。春光应配美酒,子美可为自己爱酒找了个正当理由。
沿着浣花溪漫步,子美东望少城(唐时成都中心繁华之地),王嗣奭又评说:“变烟花为‘花满烟’,化腐为新。”似指城中飘来花烟迷眼更迷心,白发苍苍的子美望那百花高楼一阵不由自主地疯想开来:天哪,此时要是有一辆满载金樽美酒的马车停在我面前,送我去那“佳人舞绣筵”处,那……
这痴想至今,仍是我们常人常做的白日之梦。
镜头一转,子美行至一位僧人的葬地前,此处锦江水朝东流去,微风中春意懒散,那无主的桃花却勤快热闹地开放,弄得看花人忙乱而犹疑。仇兆鳌引朱注说:“叠用爱字,言爱深红乎,抑爱浅红乎。有令人应接不暇意。”此一解。另一解可从桃花开无主入手,深红浅红谁更可爱?或是你更喜欢深红浅红中的谁?桃花才不管,她只管开花,更爱深红还是浅红的问题,任由观者自去选择。
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说:“余以事至犀浦,过松林甚茂,问驭率,此何处?答曰:‘师塔也。’蜀人呼僧为师,葬所为塔,及悟少陵‘黄师塔前’之句。”可惜千年之后,遗迹湮灭无存,我们只能在地名中想象子美的身影心情。然后,白发的子美来到黄四娘家门口。
关于黄四娘,大约陈贻焮先生的推论比较合子美心意:“浦起龙说,‘黄四娘自是妓人,用“戏蝶”、“娇莺”恰合’。萧涤非先生说,‘按娘子乃唐时妇女的美称……又唐人以称呼行第为尊敬,浦氏未免望文生义’。我看这位黄四娘大概是在百花潭一带当垆卖酒的老板娘。”此说有趣,我们的子美先生可不就是打着寻花的幌子,冲着美酒而去的么!古今读者常有俗习,特别在意才子笔下女子的身份,以及同才子的关系。这位黄四娘如果是真名,所从事的行业也就上述两种选择,否则,已离开草堂比较远的地方,子美先生不太有可能知道一个普通家庭主妇姓甚名谁,排行老几。
还是仇兆鳌真心崇拜子美,不理这俗气问题,而专注于领会杜诗深意:“师塔、黄家,殁存虽异,但看春光易度,同归零落耳,故复有花尽老催之感。此三章(其四、五、六)联络意也。”细心对比,此段与黄四娘一段无关,与子美寻花的终章相关。
白发飘飘的子美,江畔独步寻花回归草堂,脑海中重叠着春光花影,唱出别出心裁的悲老惜春之歌:我不是那爱花爱得要死之人,我只是怕这花开春尽老相催!听我说,你们这样挤在一起急急忙忙地开放,结局都是飘落枯萎哟,还嫩嫩长在枝头上的花蕊们,恳请你们商量着慢慢地开,一点一点地开,好不好呢?
子美因为悲己老态凄凉,反而起意怜惜那些含苞欲放的花朵了,他以拟人化的诗句,道破时间法则,展开想象魔力。末句乃是子美对花们,对青年后生们的一片温柔细语。仇兆鳌说:“嫩蕊细开,方来者有待。”此是为观花人着想。钟愰说:“商量细开,不欲其一往而尽也。”此又是为春花们着想。
无论何意,都是子美对这世界对这人间的一片恋恋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