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游
寺忆曾游处,桥怜再渡时。
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
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
客愁全为减,舍此复何之?
上元二年(761)的春天,子美又去了新津。
头年冬天是去找高适裴迪,这两人对子美应该多有资助。今年再去,是为春游作诗,可见他的确喜爱新津景致,冬游时意犹未尽。
这次春游的诗作有四首,其中《题新津北桥楼》是宴会应酬诗:“望极春城上,开筵近鸟巢。白花檐外朵,青柳槛前梢。池水观为政,厨烟觉远庖。西川供客眼,唯有此江郊。”
新津县令在北桥楼设宴聚会,席间雅事便是要求入席者皆以此楼为题作诗一首,子美拈得“郊”字(韵律规则)而作,诗的后四句赞美县令为政清廉,浦起龙评论说:“五、六,就俯仰之景打合县令,然欠老成。”意为这马屁拍得太明显了,“池水观为政”用了一个典故,《世说新语》上有个故事:汉阳人任棠,节操奇绝,隐居教书。有个叫庞仲达的人,官为太守,去拜访任棠,到任家门前静候接见。任棠开门却并不和他说话,而是放了一盆清水于门口屏风前面。“仲达思其微意,良久,曰:‘水者,欲吾清也。’在职以惠政得民。”
子美对县令大人说:“我看这风景中的一池清水就可知您从政清正廉洁,我觉得席上菜肴也可以看出您为人同君子一样仁德爱民。”
“厨烟觉远庖”句非常不妥,主宾都正在宴席中,厨烟再清细短暂那也是烧了火的,不能说明县令如“君子远庖厨”(孟子语)。因此我于百思不得其解中替子美想到一解:他们吃的是素宴,只是这不好入诗,作诗的时间又急迫,子美也只想得起常用的君子仁德表象之一——远庖厨,凑合出了这句不一定令县官大老爷高兴的句子。这个句子有一个歧义很危险,会坏子美求供养之事(假如他有求于县令的话):那就是县令可能会以为子美是在讽刺他,宴席没有大鱼大肉待客,规格不高,子美在抱怨他这一顿没有吃好……以上也许议偏了,但纵观横看子美全集当中此类诗作,的确有一些细节需要有人去研究,那就是子美的求援求助求供养之诗,以及溜须拍马应酬之作,到底写得如何?又为何写成那样?是卑是傲是软弱是生硬……这一切无奈的现实研究清楚了,自会有一束光亮照进子美内心世界某个角落的,我想子美写出并保留下这类诗作,也是意味深长的。
子美这次春游新津,本想与裴迪再会同游的,却没有约到这位朋友,子美郁闷作诗,含不满之意,“暮倚高楼对雪峰,僧来不语自鸣钟。孤城返照红将敛,近市浮烟翠且重。多病独愁常阒寂,故人相见未从容。知君苦思缘诗瘦,太向交游万事慵”(《暮登四安寺钟楼寄裴十迪》)。这首诗里的新津不再是赴县官宴会时说的“春城”,而成了“孤城”,子美孤单心情可见。此诗头一、二句将自己与僧人对仗,自己独倚高楼,僧来不语自去撞钟,其景象意象颇为奇妙,有神来之笔的韵味。仇兆鳌引顾注说:“僧来不语,写出彼此落落,漫不相顾之状。惟旅中寂寞,故愈想故人耳。”末句就是责备故人的。
故人想不来,独自旅游也不错,子美登上新津修觉山,游览修觉寺,且一游再游,并为此写了两首诗。也许子美当晚住在寺中,立志要与大自然春天造化之功相交接,写出两种诗意来。
头天上山来,写了《游修觉寺》:
野寺江天豁,山扉花竹幽。诗应有神助,吾得及春游。径石相萦带,川云自去留。禅枝宿众鸟,漂转暮归愁。
诗的三、四句叙述春游与作诗的关系,意为及时春游,山川景物会如神般相助。第一、二句写从山顶寺庙看出去境界宽广,在山的怀抱中花竹幽幽而生发开放,得风景意趣。第三联却从自己一路走上来的山路和半山腰的流云小溪悟出禅机。末两句中的“禅枝宿众鸟”可以是实景,也可以是子美想象,他虽有极高慧根,可终究悟不透,身在俗世而找不到归宿,游兴最后只落得个“暮归愁”了。
对子美第二天写的《后游》,我喜欢首联,觉得子美概括了一种人生经验。无论对人对景,有情便有记忆有留恋,就会回忆那个“曾游”,就会喜欢这次“再渡”,因为这次重逢再见让情感的过去与现在时空连接,增加了游人的体验值。杜诗评家一般认为“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诗意更佳,实际上这种和自然景物喜悦重逢的心情与想象,正是从前面诗意而来,子美的心情跟晴朗景色互为因果,兴高采烈的心情正迎合了江山有情相待,花柳无私相迎,客愁也就由此一点一点减去。仇兆鳌说:“野润之处,烟光微薄,是早景;沙暄之候,日色迟留,是昼景。”这样说来,第三联主要是写山中温度与色彩变化的,从清晨的微蓝清凉到日上中天的明亮温暖,千年之后透过诗句传达到我们眼前与心中。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诗的末句欠妥,太过夸张,大约是为了和前一首诗的结尾相对照而设吧?客愁怎可能由美景全减?又怎可能只此一景别无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