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
何恨倚山木,吟诗秋叶黄。
蝉声集古寺,鸟影度寒塘。
风物悲游子,登临忆侍郎。
老夫贪佛日,随意宿僧房。
这首唱和诗写于去蜀州会高适的时期。
子美会过高适,与曾是京都熟人的裴迪(大约当时也在蜀州任职)同登新津寺赏秋怀友。裴迪是王维、王缙兄弟的朋友,王缙似乎也曾在蜀州任职,此时已迁回京城,裴迪大约写了一首《登新津寄王侍郎》的诗怀念老友,大约因裴迪诗中恨意惊心,子美便顺其意起句:“何恨倚山木”。
前两句意为:我俩在此倚山木吟愁恨,都是这深秋叶黄惹的祸呢。仇兆鳌引典故说:“张远注讲《淮南子》故事:赵王迁流于房陵,思故乡,为作山木之歌,闻者莫不陨涕。《白虎通》亦载此事。按此诗首句,突然(因裴诗未存下来后世读者感觉突然)而起,初时未详所出,解尚含糊,及得迩可此说,顿释所疑。言赵王流窜房陵而作山木之歌,宜其怨恨。”这么说来,前两句也可理解为:我俩同那被流放的赵王一样,在这千里之外的蜀州悲秋木吟乡愁。
第三、四句为新津寺秋景之一:蝉声绝响鸟影南飞,画出古寺寒塘即将由热闹归于清寂悲凉之意。
(各位女读者能想起来吗?“鸟影度寒塘”句,后来化为曹雪芹笔下的“寒塘渡鹤影”,与“冷月葬花魂”成双兼美。)
其诗后四句,两位老先生的游子伤情,被子美先生就地借法化解了:老夫我就此沐浴佛之光照,借住僧房,随遇而安吧。貌似轻松的一句,将此时此刻与一生一世的愁与恨,都消散于阿弥陀佛之境。
其实,这只是子美的一种愿望,一种随遇而简便可行的消愁方式。就在他离开高适、裴迪回成都的路上,很可能途经某个寺庙而认识了一位姓闾丘的蜀中僧人,他专门为闾丘师写了长诗《赠蜀僧闾丘师兄》。诗中回顾了闾丘师兄的祖父和自己的祖父在武则天朝廷的地位:想当年武后朝廷紫殿大堂,儒冠墨客云集,你我的祖父都在那朝堂之上!你祖父的文章及书法,“世传闾丘笺,峻极逾昆仑,凤藏丹霄暮,……碑碣旧制存。……高价越玙璠。”而“吾祖诗冠古,同年蒙主恩。”只可惜他老人家可与日月比肩的高超境界,历久而衰落,到了我这里只剩下零散星光而已。
《旧唐书》上有闾丘师祖父的故事:“陈子昂后,成都人闾丘均,亦以文章著称。景龙中,为安乐公主所荐,起家拜太常博士。公主诛,均坐贬循州司仓卒。有集六卷。”《唐诗纪事》上有两位祖父同朝的记载:审言(子美祖父)以诗,闾丘以字,同侍武后。这里的字也可能是指文章中的随笔,仇引钱笺说:“六朝人以有韵者为诗,无韵者为笔。”而我从杜诗中猜测闾丘师的爷爷作为太常博士,可令人想起唐玄宗给郑虔安的那个头衔:广文馆博士。郑虔诗书画均绝妙,因而得名博士,所以闾丘均也应该是文章与书法并驾齐驱,并不单是文章好这一面。
扯远了,话说子美在这首诗中情绪热烈饱满地回忆了一把祖父那个年代,文人骚客的才为所用、才高于玉,心灵得到旧时光辉的照耀,得到安慰。为了延续友情的温暖,他对闾丘师说:“穷秋一挥泪,相遇即诸昆。我住锦官城,兄居祇树园。地近慰旅愁,往来当丘樊。”诗的最后子美道出与僧师亲近的缘由或者说想象,诗句高妙,且极具普世大义:“漂然薄游倦,始与道侣敦。景晏步修廊,而无车马喧。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漠漠世界黑,驱驱争夺繁。惟有摩尼珠,可照浊水源。”
“软语”出自《法华经》:如来能种种分别,巧说诸法,言词柔软,悦可众心。《华严经》也有:菩萨摩诃萨有十种语,一者柔软语,能使一切众生得安稳。“摩尼珠”出自《圆觉经》:譬如清净摩尼宝珠,映于五色,随方各见。意即佛珠清澈透明,扫一切浊色障碍,使世界人心皆得清亮干净圆满觉悟。
“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意境高妙,是热闹之后的安静,说明在佛的引领下,暂时片刻的解脱之福,子美是很会享受的。这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娴雅当中无有空寂意趣,完全是两码事,正如佛道有别,值得女读者用心去细细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