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这首诗的叙述描写如行云流水般让人赏心悦目,其中的警句:“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将这首诗的人生况味与艺术境界,丰富到了其所能达到的极致。
仇兆鳌说:“按天宝乱后,当实有是人,故形容曲尽其情。旧谓托弃妇以比逐臣,伤新进猖狂、老成凋谢而作,恐悬空撰意,不能淋漓恺至如此。”
我也认为《佳人》有原型。
“安史之乱”发生后,子美先生先是经历过携家逃亡的生活,然后经历过追逐新主被困又逃,终于为官又被贬的遭遇,最后他弃官携家漂泊,可以说他那几年往来于乱世中的多个地方。就在他奔波的途中,就在他携家人夹杂在流民的人群里,总会有孤零零的女子出没其间。她引人注目,因为她明显不是来自底层贫困阶层,她孤零零的身影,不止一次地出现在子美的眼前,令子美印象深刻若有所思,只是一时无法找到合适的意象加以描述。可以说,“三吏”、“三别”是子美先生在来往乱世奔波途中遇到了十分集中又十分惨烈的人事刺激而创作出来的,其创作的现实基础完整又坚实,令子美能够一气呵成这千古绝唱。而佳人的真实触动则比较零散,虽萦绕于心却要花些时间和工夫慢慢酝酿。
《佳人》表达战乱动荡不仅摧毁了社会底层民众的平安与基本生存,动摇了皇家权力中心,更涉及和破坏了中间的权贵阶层,为官的被叛军所杀,其妻女流落民间,生活凄苦;还有因战乱被权贵夫家遗弃的女子,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可是遭遇战乱后,父母兄弟之家也都不复存在了,只得只身一人,或随身带个小丫头避祸求生。
子美以五言古诗的形式为她们代言,不仅塑造出一位千古佳人经历生活动荡人情折磨,依然不改其古典女子贞静端庄的形象,而且还表达了子美内心深深的敬佩之意:敬佩她对身世的叙述娓娓道来古雅含蓄的风度,敬佩她对零落依草木的独自生存现实淡然接受的坚贞品格。
历来文人对“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的解释,都局限在男性赞赏女子从一而终坚守贞洁的角度,从未将这句诗同古代女子的内心思想联系在一起。
只有王嗣奭曾经对《佳人》提出过一个分段意见:“‘自云’二字,直管到‘出山泉水浊’,皆代佳人语。”这倒是有点将“在山”两句同佳人的主观意识相互关联的意思,可惜他未展开论述,历来也没有引起足够的关注与研究。
女性读者会关注到这一点,是因为我们不仅了解时代不同会造成解读歧义,而且还知道性别差异对文学创作及其欣赏评论活动也有重要影响。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本是一种自然界的景象,被子美用来代言佳人的生存依据或者说精神支柱,子美的原意,很有可能也是停留在从一而终那个层面上的,他用男文人喜欢的翠柏与修竹意象来形容佳人的高洁,用“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来描绘佳人之美丽之寂寞,用诗语画出了一幅背景文雅的美人图式的贞节牌坊。
但是这对于佳人来说,只是虚荣,因为她的独立生存不是一时的行为艺术,而是将来至死之前都要面对的日复一日孤苦无依的岁月。
我们女读者可以设身处地为佳人想一想,命运安排她没有一男半女的牵挂,又失去血缘亲属的依靠,她的出路只有两条:再嫁和独活。再嫁对于佳人来说是比独活更为难受的处境,不光有违妇德之类的精神负担,关键是以她上了些年纪被弃又没有好娘家的自身及外在条件,她已经很难嫁得合适,更不用说嫁得满心欢喜了。因此,我们不难发现,面对人间战火以及夫婿无情带来的创伤,佳人由被迫渐渐转变为主动,她为自己选择了遗世独立的生存姿态,她的内心世界由认命开始,慢慢萌生出一点小小的自我意识,把从妇德中提炼出来的“清白”二字,当作自己活下去的精神动力,支撑自己孤苦伶仃却心安理得堂堂正正的每一个清净日子。
相对于生活在“三从四德”困境中的女子们来说,佳人的后半生也是值得一试的一种生活方式吧?
好多现代人对曾经的贞节牌坊没来由地深恶痛绝,对古代贞洁烈妇任意地妄加评论甚至恶言糟践,这种对历史往事对古人生存方式都采取简单化的浅薄态度,真是辜负了我们先辈们丰富的人生经验和思想探索了。
要知道,历史不会来无依据,去无原由的,前人的日子更不会是白过的。
所以,子美诗的留白处,不禁引人遐想:在唐朝的动荡年代,选择不再依附男子而独自生活的佳人,在短暂的适应期过后,会选择什么样的劳动方式来养活自己,来守得“清白”二字的含义呢?
可以说子美先生在无意之中,为中国女子文学形象创造了一个里程碑。
从那时起,“清白”二字不再是冷冰冰的社会规范,而是一代又一代女子用体温焐热的终极生存法宝与心灵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