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题
日月不相饶,节序昨夜隔。
玄蝉无停号,秋燕已如客。
平生独往愿,惆怅年半百。
罢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
这首作于乾元二年(759)立秋时节的诗,其中的时间指向颇含暗示,也许不仅与子美的弃官时间接近,还与他的生日接近。这一年他48岁,到了年近半百这个人生年龄的重要节点,于多年蹉跎而过的麻木中,忽然又一次感受到岁月的紧迫性和一去不复返的悲哀。所以,虽然一狠心一跺脚做出了那个早就想做的拂袖而去的动作,实现了不拘形役罢官由己的自由意志,却似乎并无多少高兴的意思。
子美不愿做小官的想法由来已久,“平生独往愿”只是其中之一。在我读过几遍杜诗全集和几种经典注本传记之后,我认为除了传统儒生都有的自由意愿以外,子美辞官另两个理由也值得一提,首先是唐朝的小官不仅拘束人,还养不了家,于是子美借着这年因天灾关中爆发饥荒的“时机”,携妻带子出外另觅生机。其次,与这年春天子美经历唐军溃败人民遭殃的残酷史实密切相关,与他进一步的深刻思考相关,这些思考将在子美晚年变为可与“三吏”、“三别”相提并论的、替唐朝帝王反省的巨作,如《诸将五首》《八哀诗》《昔游》《遣怀》等虁州诗篇。此为后话,现在我要说的是写“三吏”、“三别”时期,子美弃官的思想根源。
从思想发展的脉络和情感表露的程度两项指标来考量,《无家别》应该是“三吏”、“三别”的压轴之作,子美写到这篇忽然放开情绪也不节制文字了,他描写史上最惨人生的所有细节,并最终流露出了控诉之意:一位死里逃生的败兵,回到早已变成荒村的家乡,与仅存的“一二老寡妻”以及狐狸野兽为邻,凭着生命意志安顿下来,准备“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重整破败人生。可是县吏来了,向他下达了官府的命令,必须重回军营。他自我解嘲般地解释自己的苦难命运:还好,这次就在本地服役;还好,没结婚无牵挂……唉,既然孤身一人无家可归,从军还在乎什么远近呢。唯一痛心的是五年战乱,自己当兵去了顾不上母亲,令母亲病逝无人安葬魂散荒野,令我再次从军无家可以告别!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这是子美为无家者做代言,也是子美自己的心声,虽然婉转,但毕竟已触及国难民苦的根源:皇上朝廷的失职无能。由此可以看出子美思想和立场发生了微妙变化,有偏向民众一边的意味,而不再是单纯的统治者的民情观察员与报告员以及安慰者,表明子美此时对朝廷和战争前景悲观到了极点,要把自己的热心肠冷一下子了。
我想子美的弃官决定,既是冲动的,又是深思熟虑的。
我们女读者一般会从生活的角度担心子美一家人的生存问题,但据杜诗全集和注本、传记来看,子美官位低受憋屈收入微薄,为官时的生活至少没有后来四处“仗友生”来得自在。大约唐朝或者说古代的大才子大贤人,有选择这种生存方式的传统,他们朋友多,社会也宽容这样的生存方式。也许子美对“途穷仗友生”充满了期待,他不相信自己找不到人来供养,他要反抗一直穷困的现实生活,改变自己拥有惊世才华创作了不朽作品却衣食无着的巨大反差。
实际上,避世隐居只是子美的理想与堂皇说法,携妻带子逃难的现实只能说明他是位顾家的男人而已。他与杨氏生命力强盛,至少生育了五个孩子,《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说一幼子饿死,此时活着的就有被他多次写进诗中的两男两女。他一定天真地幻想过,只要他们远离尘世苦难,避开这一段兵荒马乱的岁月,在众多亲友中遇上一位供养人,给他一个世外桃源,他们一边男耕女织,一边教育两个儿子,或许还有出头之日……
子美一生贫穷,却向往隐士们视“荣贵如粪土”(《贻阮隐居》)的高傲,未免有作秀之嫌。但是,时代变迁令我们今天的人无法十分贴近子美所处的窘境,而由于他的身后大名,我们还很容易对他产生“高大全”的要求,比如总是反感他哭穷喊贫的句子,多少有些嫌恶他依人而生的无奈选择,而这其实是我们的不足,是我们没有体谅和善解人意。
子美深知此情,所以在千年之前自我解放的时刻,没有喜形于色,只有惆怅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