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壕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看门。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三吏”、“三别”中有两首都描绘了乱世中老人的形象。
《垂老别》通篇模拟一位老人的思路口吻叙事抒情,一波三折尽情展现,情绪慷慨激昂。和《新婚别》一样,子美深入到老人家内心深处,于绝望的边界开出人性本能的希望之花:子孙皆阵亡了,自己独活还有何意思,不如愤然投杖从军去!老人与妻子离别,“夫伤妻寒,妻劝夫餐,皆永诀之词”(仇兆鳌语)。他用“纵死时犹宽”的话语安慰妻子,其实也是在自我安慰自我鼓励。战争与死亡令这位乱世老人回忆自己大半生的蹉跎岁月,面对国破无处可逃的惨绝处境,主动选择替国家和君王去死有大义存焉的主流姿态,体会自己临危受命的悲壮豪情,给读者留下的也是大义凛然的震撼感。
从阅读欣赏的角度而言,《垂老别》是一幕悲壮的离别场景,是子美代言一位乱世老人愤然从军的内心独白,其诗歌叙述的形式多少有了一些套路之感。而另一篇描绘乱世老人形象的《石壕吏》,则完全别开生面,不是子美代言,而是子美身临其境的一幕抓丁应役的深夜剧,在短短的篇幅中充满各路人物与情节的互动张力,焦点集中在老祖母的一言一行当中,令千年之后的读者体会到文学创作的巨大喜悦、文字表现的绝妙魅力,这是子美先生为这世界贡献的一颗文化宝石,一颗蕴藏了中华民族最瑰丽精华的文化宝石。
子美只用一句“吏呼一何怒”,便将一个穷凶极恶的小吏形象概括了,省去了他二怒呼、三怒呼的丑态,留下更多笔墨描绘老祖母与之周旋的大智大勇形象。
小吏夜晚捉民代兵,声震村庄,老祖母安排老伴儿翻墙逃走,自己去看住家门。“看”在这里是平声,是守住之意,老祖母先是用话语“拖”住小吏不让其进屋查看,最后不得不用自己去为士兵做早饭的应役行动,彻底“堵”住小吏穷追猛打非要在她家找到男人的企图。在那乱世,老翁的存在对于一个家庭的重要性可想而知,老祖母是铁了心要让老伴儿躲过这一劫的,最后她成功了,但她被带到军队中去的命运却是一个大大的未知数。
古代杜诗评家都会夸赞诗中老妇为女中大丈夫,都浪漫地猜测她的言行已经使怒吏心软了,且她随怒吏去到长官面前,怒吏甚至会帮她说话,长官会让她脱身回家。应该说这正是乱世老祖母的设计与愿望,这个计谋可能是急中生智,更可能是早就酝酿于心的。在邺城溃败之后,补充军队的抓丁行动已如风暴席卷大地,老的小的都得当兵的消息,传遍长安和洛阳的周边地区。石壕村还算幸运,抓丁小吏夜晚才来,老祖母周密地想好了对策,她连最终的对策都想好了,因此才可能说服老伴儿逃离,自己挺身而出。而事实的进展也如同她所设想,走到了最后一步。
“妇啼一何苦”之后,子美用十五句话表达了老太太与小吏周旋的三个阶段,先是陈述三个儿子的情况,小吏不为所动;再告知家中无男人,孙子年幼其母因衣衫破烂不便出来见人,小吏仍找她要人;老太太便把自己安排进了这场保卫洛阳战事的合适位置:炊事员。终极的机智设计果然皆大欢喜息事宁人。一则成全了小吏的差事;二则保全了自家老头子的性命,保全了自己小家的相对完整;三则能用自己所长又不至于拿刀枪去送命,此乃舍己保家的最小代价。
从结尾四句来看,老太太当真被带往了军营,可见当时军中缺人手到了何等地步。而老太太不能算是被抓去的,她和《垂老别》中的老者一样,是因为最能体会当时的紧急事态而无奈主动从军的,但是与老者的凄惨抛家不同,老太太是为了保护家庭而参军的。
我深深觉得,《石壕吏》中的祖母形象,反映的是中国古代女性的强烈生存意志与高超生存谋略,展现的是女性支撑着民族繁衍的大树屹立不倒的坚韧力量。简单说来有三层解读空间:
第一,女性生存态度是顾全大局的,她会考虑所有人的处境,包括反派人物小吏的处境,老太太也是给予了充分理解与同情的,所以她无比耐心一桩桩一件件告之自家详情,最终还跟随小吏而去。
第二,女性生存智慧使代价最小化,这是女性自我牺牲精神的理性基础。女人持家,总是想尽可能照顾好所有的人,这样便有权衡、安排与取舍,她不会傻乎乎地牺牲自我,她做出自我牺牲的决定,一定是权衡所有利弊之后的理性选择。
第三,女性生存终极目标是内心的平衡安慰,这是息事宁人、自我牺牲等外化的性情风格与道德品质的深层心理基础。
所以《石壕吏》中的老太太才会在随机应变中,始终坚持一手遮天的姿势,揽下所有的苦,为了保家也为了安心。否则,让老头子去从军,她会比自己去军营更不好过。后世读者理解她的美德、胆识和大方处事的沉稳风度,关键就在这里。
子美的功力已然登峰造极,王嗣奭评说“三吏”、“三别”:“非亲见不能作,他人虽亲见亦不能作。公以事至东都,目击成诗,若有神使之,遂下千秋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