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别
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生女有所归,鸡狗亦得将。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誓欲随君去,形势反苍黄。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自嗟贫家女,久致罗襦裳。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新婚别,是唐朝乱世强行征兵故事中最悲催的一种,绝对是子美先生亲眼所见,不得不写的极端伤痛之一。因为要站在皇家朝廷立场安慰被伤害的小女子,子美先生模拟的悲泣之语,颇有几分儒士的节制感觉,从中分明能体会到子美的文学设计:小女子是悲愤的,她为自己的不幸遭遇鸣不平,表达得十分透彻尽兴,而在这种尽情宣泄的过程中,却知礼义守礼节,不过分,如此使得这位乱世新娘的形象哀怨不逾矩,有情有担当,也就格外令人心疼和敬佩。可以说,子美先生在忠实纪录的基础上,提升了诗中女主角的人格品质,实现了作品与文学形象的双重不朽。
我对这首诗有两方面的感受,一是觉得作品中的小新娘的形象,散发着朴素的古典美的气质,她在世事考验面前采取大度体贴的态度和发出的坚贞誓言,因与年龄处境形成强烈反差,显得深沉有力。
另一方面,我以女读者喜欢使用的将心比心体贴入微方法,轻易发觉了以往无论多么高明的男读者都没有觉察的爱情细节,发觉了子美的不写之写,成就了一段乱世小夫妻一夜之间长大成人的故事。
喜欢仇兆鳌的一段评语,“此诗,君字凡七见。君妻君床,聚之暂也。君行君往,别之速也。随君,情之切也。对君,意之伤也。与君永望,志之贞且坚也。频频呼君,几于一声一泪。”
因必须一气呵成,子美只描摹了小新娘的心声。
开篇至“君今死生地,沉痛迫中肠”,是清晨时分,小娘子一边为小夫君收拾行装,一边哭诉身世之苦离别之伤。其哀其痛最打动何人?当然是她那一日夫妻百日恩的小夫君。按古代结婚年龄的制度与习俗,我猜想小娘子十七岁左右,她的小夫君可能也不到二十岁,结婚和被征入伍皆如此仓促急迫,一夜缠绵的温存尚未消散,转眼就要分离,留下可怜的小娘子独自生活,那小夫君内心充满愧疚、珍惜、怜悯等诸多情感,加上暗藏于心的对自己即将上战场的恐惧心情,他会走到絮絮叨叨的小娘子身边,与她相拥而泣,两人互诉衷肠,互相安慰……
随着这不写之写的互动场景的转换,“誓欲随君去”至“与君永相望”,是小新娘抑制自己的悲伤,反过来安慰小夫君的涓涓细语山盟海誓:俺也恨不能随你到天涯啊,可你是个军人,俺怕拖你后腿有损军中威武之气。咱都别再伤心哭泣了,你要好好在军队干,俺现在就换下新娘装,当着你的面洗掉脸上的脂粉,安分守己等你归来……
两个唐朝的孩子,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彼此拥有彼此相望的情感,是这对小夫妻勇敢面对艰难命运、拼死一搏的生存动力。
子美诗之巧,正在于他能发掘到任何处境下都会蕴藏着的人间感情的爆发力,以及它的永恒安慰。